大元秘制野杨梅酒
一
“大元秘制野杨梅酒”是我近年来比较上心的一件事。
所谓秘制,从未拜师学艺,也从未想过要探索什么门道,似乎也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完全是自娱自乐。
但确实花了不少心思,经不住撺掇,便拿出来显摆显摆。
去年此时,15斤一瓶,浸了10瓶野杨梅,原决心“封坛”足一年才开喝的,去年浸的今年喝,今年浸的明年喝,以夏至为界。
然而,10瓶秘制于玻璃瓶里的野杨梅酒齐刷刷列队于餐边柜上,每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招惹你的五脏六腑,实在是受不了。云里雾里踏歌而行的朋友们,半夜里也会上门打劫。我又从不吝啬对于自制秘方的自吹自擂,大有胜过茅台十八辈之牛,连苏格兰威士忌古巴朗姆酒墨西哥龙舌兰都不在话下,这等于是自破防线。心一软,结果不到三个月就玩儿完了,不得不告知,那之后你还能喝到的,都已是二次浸泡了。
酒之为酒,分享才是第一要义。
有些防线,不守也罢。
二
“夏至杨梅满山红,小暑杨梅出蛆虫。”
翁明焕得知我要写杨梅,发过来一条谚语,越琢磨越觉得甚合吾意。
杨梅是所有果类植食中时令意识最强的。
在同一个山头,或者干脆说同一棵树上,从开采到收尾,最多半个月。而夏至往往伴着江南梅雨季到来,潮湿而又郁热,杨梅熟得快,烂得也快,即便踩着时令节点去采摘,也挡不住掉落一地。这时杨梅林中香甜味和酸腐味交织一起,若手脚包裹不够严实,便一同成为虫子大餐。各种飞舞的小虫子,很烦人。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路边摊上用竹篮子装的杨梅,总会看见有小虫子在上面飞。农家会在篮子底部垫一些蕨叶,以防杨梅磕碰受伤,上面再盖一些,可以遮阳,也可以当羽扇驱赶飞虫。这种青翠的羽状大蕨叶,特别招人喜欢,蓬松,柔软,透气,也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超山人称其为杨梅草。为什么要叫杨梅草呢?我小时一直以为这就是杨梅树上的叶子。记忆深处,总觉得杨梅树上的叶子就应该是杨梅草的模样,天生的般配。
而“出蛆虫”的问题,不光是时令的问题,至少还告诉我们一个事实,杨梅很招虫,没有腐烂的新鲜完好的杨梅也招虫。路边杨梅摊上,为什么总看见有小虫子在飞?这是杨梅的特性决定的。一般水果都有皮,杨梅没有。杨梅的可食部分完全裸露在果实的最外层,呈细胞柱状密布的柔软多汁的组织,没有果皮可以起到保护作用,虫子便可以轻易在果肉上产卵。
没有皮的水果,我们日常以为就草莓、桑葚、杨梅三种,其实草莓也有一层薄薄的皮,只有桑葚和杨梅一样没皮,因此桑葚也招虫。而且有些小虫肉眼看不出来,用清水泡也泡不出来,因此有洁癖的食客在吃桑葚和杨梅前会考虑先用盐水浸泡一下,把虫子逼出来。
再看“夏至杨梅满山红”一句,我很看重这个“红”字。倒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联想到了用以浸酒的杨梅的选择标准问题。
杨梅红了,意味着快熟了,等到乌紫时,就全熟了。这大概是最受欢迎的碳梅的特征,也是市场上热卖的品种,比如乌紫的仙居杨梅,个大,水分足,甜。很多人因此总以为用乌紫的仙居杨梅浸泡的杨梅酒才是最好的。
粗略说,杨梅有紫色、红色和白色三大类。紫色的杨梅,紫之前也是红的,再早是青黄的,青的,有一个渐变的过程。白色是上品,是稀罕物种,白之前也是青的。但无论紫色、红色还是白色,大元采以浸酒的杨梅,选择标准只有一个,上限八分熟,相对比较硬实,即使采摘时不小心坠落地面,受伤也不会太重。采用七八分熟的,这就排除了紫色的选择,也就是排除了熟透的杨梅——其实其他任何可用以浸酒的果子,青梅、桑葚等等,熟透了的,都不是上选——其包含过多的水分和易腐物质,都是浸酒过程中难以克服的障碍,酒魂得不到激发不说,反而会削弱酒的品质。
熟透的杨梅也许可以通过发酵再经过蒸馏制作成杨梅酒,就相当于从葡萄到白兰地的过程。但那是两码事,这里说的杨梅酒,是指用杨梅浸酒合成,没有发酵和蒸馏的过程。
酒是硬物,杨梅也不能软弱。投身浸泡久了,两相纠缠交融,生死与共,犹如抵达恋爱至高境界,可产生一种独有的气味,和行走于仙境的幻觉。
而这样的杨梅,大元只选择一种——野杨梅。
七八分熟的野杨梅,个小,色杂,凌乱,鲜食口感酸而硬,浸酒却是妙不可言。
这就是“大元秘制野杨梅酒”的由来。
三
为什么是野杨梅,为什么非野杨梅而不为?
人一生有许多一根筋的行为,往往至死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就如全世界的人说了多少个世纪,也没说清楚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爱便爱了,疯便疯了,做便做了,无论自娱自乐,还是自讨苦吃,也许所有的答案只能从过程中去寻找,也许一寻找便失去了寻找的意义。
就如本段杂记,写过删过,最后还是不舍,仿佛那点感觉是从野杨梅酒里面飞出来的。
芒种节气的第三天去了超山西侧的塘栖泰山村。
原本不想惊动徐向东、俞晓琴夫妇的,因为找不到10多年前耕读缘搞活动曾经到过的采摘地,知道向东的老家在泰山村,便打电话给晓琴让她发向东老家的定位给我。我说只要发定位给我就行,你们不用赶回来,大家都很忙,我自己会去找。
我们顺着导航前行,路边摊上,发觉杨梅俨然已成主角,不禁感慨,怎么这么早啊,不出来还真踩不到时令的鼓点啊!那种感觉真好,却又说不出好在哪里。
一路走走停停,惊叹于美丽乡村建设带来的新面貌。
村道边路遇一位带着孩子的应姓青年女子,孩子手里玩着几片新鲜的蕨叶,看得出是刚从山上收割来的。
小应说,她家山上也有好多老杨梅树,最大的一棵能采斤。
“是野杨梅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不过一棵树上能采斤,这也足以诱惑人的。
我留意到她家的门牌号码为“老房里39——2”。
小应答不上来,说可以带我们上山去看,她爸妈正在山上采摘,可以问她爸。
我们便跟着小应上山去了。
月光早些日脚又崴了,登山勉强,下山反而吃紧。可既然来了不上去总是遗憾,便也坚持上了。
穿过杂草丛生的坡径,半山腰好大一片杨梅林,正是小应家的领地。好几十棵老杨梅树,估计都得数十年上百年了。
天色阴沉,杨梅林里异常潮湿闷热,手臂上脖子上一不小心就被虫子咬了。可惜了掉了一地的杨梅,散发着久违的香甜味和酸腐味。
要是渗一点阳光进来该多好,可以拍出好照片。
四处不见人影,小应喊一声爸妈,原来她爸妈都在树上。
发现有一架木梯子靠在一棵老树上,我便忍不住爬上去体验一下,过了把瘾。
小应说,这棵就是可采斤的老树。可老应也不知道是不是野杨梅,他说,他爸爸手里早就在了。
上山,下山,那天就那样一个过程,也没采,也没买,也没弄明白是不是野杨梅,走过了,出了一身汗,似乎与野杨梅心近了。
从山上下来时得知向东和晓琴都急匆匆赶回老家来了,便不再推脱,心想也该聚聚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向东老家,美丽的乡村环境让我好生羡慕,远山近水,花草树木,无不让我心生欢喜,一次又一次激荡我丢失的故乡病。于是就像回到了阔别的老家,赶紧扒去湿透了的衬衣,擦了身子,换上了向东穿的体恤衫,感觉每个细胞都凉爽而舒畅起来。
几年不见,言语间都是陈年往事。晓琴忙着烧饭做菜,向东陪我聊天叙旧。
在向东的叙述中,一张超山杨梅地图渐渐地在我面前清晰起来。
原来超山西南麓还有四座小山,泰山、掌山、枕头山,最小的这个小山包,叫南扒山,就在向东家正南方约一千米。这一千米绿色开阔地带,视线中无遮无拦,想象闲来凭栏发呆,任由思绪飘飞,恐怕再无更好的去处。
这一圈有好几个自然村,老房里、应家弄、街上队、车里、王家门、张湾河,向东如数家珍。
他说,传说有大官葬于南扒山,山不大,但上山路上原有许多石人石马,山顶上踩一踩,有空声回响。那里现在很少有人上去,也不知还有没有野杨梅树。
向东小弟在叙述家乡时絮絮叨叨恍如一位老人,感觉像是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我能感受到他似乎总在捕捉一些什么东西。经历了诸多人世沧桑后,那些神秘的空声回响和久远的传说,连同儿时的杨梅味和现时的泰山熏鸭味,总是交织着叩击他心灵的沉浮,而人生况味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从心头满满地溢出来。
那一晚晓琴还约来了张钟佳一起喝酒,说原本还约了沈亚平。
觥筹交错间,两瓶青花郎喝完,又喝了冰啤酒。
据说那一晚我讲了许多故事,直喝到把野杨梅彻底忘却。
四
故事是永远讲不完的。
假如有机会,你可以来我家,我们一边喝着“大元秘制野杨梅酒”,一边聊聊各自心中的“野杨梅地图”。
那年去海盐南北湖,原本是为了探访金九避难处和三湾植物园,是冲着木槿去的。木槿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平民植物,后来却成了韩国的国花,叫“无穷花”。金九是韩国国父,三湾植物园的出名,是因为园内有金九后人赠栽的无穷花,所以该园又被称为“中韩友好园”,有碑为证。可找遍了三湾植物园,园内找不到一丁半点木槿的身影,是当年种子没发芽,还是生长了后来又被破坏了呢?都说不清。令人惊叹的是园内发现了无数老杨梅树,都是数十年上百年的野生树,这个小众植物园堪称三湾杨梅的祭坛。而且后来又发现整个南北湖山上山下到处可见野生老杨梅树,黄源藏书楼门口和陈从周艺术馆门口,老杨梅树前看到许多围观的游客。黄源老先生晚年我曾在会上见过一面,陈从周是我老外公的学弟,也是夏承焘的得意门生。从那时开始,南北湖野杨梅便烙在了我的心头。
印象最深的是皋亭山野杨梅。
皋亭山文脉极其深厚,自秦王在此开通上塘河以后,钱王在此筑寨,白居易在此求雨,杜牧在此写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苏东坡在此治水,南宋皇帝在此避难,文天祥在此“留取丹心照汗青”,王蒙在此隐居。
与南北湖发现野杨梅一样,发现皋亭山野杨梅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近三年来,我先后多次深入皋亭山探访,寻找“杜牧坞”,寻找文天祥“抗论台”,寻找王蒙“隐居地”,寻找“阿健的石目岭”。有一次从金兰路西行至鲍家渡右转上山,半山腰突然发现“杨梅老林”,震撼至极。
今年再次探访杨梅老林时正是正午时分,气温逼近四十度,转过涂鸦墙,想从古道登“皋亭神祠”,看看“皋亭神图腾柱”,却是大汗淋漓,怎么也走不动了,便在涂鸦墙边的杨梅古树下停下来歇息。杨梅古树下有石桌石凳,山泉在崖下沉一深潭,水底枝叶毕清,真是一个好地方。无意中发现杨梅古树恍如墓碑,主干上刻着“范永荣之墓”五个字,拍下照片时似有灵光,环显出一只彩虹眼,吓我一跳。我不知道范永荣何许人也,也不知如此乱刻意欲何为,难不成树下是墓基,把杨梅古树当神灵了?
那一刻,照片上的“彩虹眼”在我心中无限放大,感觉眼面前的杨梅古树竟是神一样的存在。换个角度,从战略意义上讲,皋亭山堪称“杭州的靠山”,“靠山”倒了,南宋王朝因此在这里灭亡。但作为南宋王朝的宫廷贡品,皋亭山上的杨梅树却是开枝散叶,代代相传,生生不息。这也让大元追踪野杨梅的步伐多了一分底气。
大家也许都知道,苏东坡曾写下赞美荔枝的经典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但很多人不知道,也许他当时还没有吃到杨梅,因为他后来又说过“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
历史上吴越杨梅在江浙大地的普及程度非常高。
近代浙江兰溪人李渔曾在《杨梅赋》开篇说:“南方珍果,首及杨梅。”
现代浙江宁波人王鲁彦则在《故乡的杨梅》一文中倾注了游子对家乡的思念,并将思念聚焦于家乡的杨梅,将杨梅的形、色、味写到了极致。
下山前,我忍不住在“彩虹眼”上面摘了一颗白杨梅,酸酸的味道正适合“大元秘制野杨梅酒”的路数,但不敢多摘,除了吃掉的这一颗,后来又在另一棵更老的古树上偷摘了15颗带回家。
记得小时候娘曾告知,杨梅核不能消化,吃下去还会拉出来,但可以把肠胃里的头发卷起来,排出体内,这个叫吞核清肠,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便将嘴巴里吃剩的杨梅核囫囵吞下。
后来我做过一个观察,将吃剩的杨梅核浸泡在清水中,发现上面有浓密而韧性十足的纤维质短毛,仿佛头发凌乱的水鬼,怎么揪也揪不干净。
五
为了“大元秘制野杨梅酒”,临近夏至的日子过得非常忙碌。
小叶充当了今年何时去何地采摘野杨梅的后勤部长兼总调度师。
安排了两个周末,先后去黄湖虎山和西天目徐村采摘,都是好朋友的私人领地。
6月13日天气异常闷热,为了避开午间的日头,起早赶到虎山脚下时还不到9点,却已热得要命。山头上云朵一动不动,散发出炫白的光芒。高大的板栗树最是耐高温,初生的挂果已有了青色小刺猬的模样,精神抖擞。主人小马一家子已在忙碌着准备招待我们的午餐。小马爸爸在香樟树下就着清凌凌的山泉清洗刚从地里摘来的茄子、豇豆、番茄、苦瓜。小马的干妈已在厨房间张罗。小马和她干爹还在山下采购物资。放养的母鸡在山坡上悠闲地觅食。月光说我们今年吃的土鸡蛋就是这些鸡生的。
视线越过山下那片开阔地(估计就是黄湖镇),前方一道高耸的山脉就是王位山,是黄湖境内的名山。
小叶选定的两棵野杨梅树就在屋边山坡上。树上的果子果然尚未熟透,青黄的,黄里泛白的,粉红的,色彩纷呈,且都是小小的果粒,一看就可以断定是原生态的野种。
小叶、姨姐一家四口、我和月光,还有司机,共八人投身于一树采摘。可没过多久,我又浑身湿透,热得受不了了。接着开始头晕,恶心,怕是要中暑,赶紧逃回屋里去冲凉。换下的衬衣去大桶满溢的山泉里呼啦几下后便找个衣架晾起来,到午饭时间,早就干了。
我常说,世界小了,缘分就大。那天午餐前见到小马干爹时,没曾想竟然是几十年前的文友,说起当年他在杭州日报工作时的情形,有一长串的名单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顿午餐便有了特别的意义,和向东老家那顿晚餐一样,把野杨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去西天目那次6月19日周五午后就出发了,为的是去小叶念叨过多次的一个取名为“澄境”的民宿过一夜。同样意外的是,与澄境主人蔡国炎、蔡海燕兄妹结交了植物之缘。
那天下午多路人马汇聚澄境,小叶已先行抵达,老赵和老张接上我和月光,抵达时临安人老洪和老钱也已赶到澄境。我们从徐村北上,经门口,到达西游村时,从山下徐村上来的小何夫妇也已在澄境等候。
那天雨特别大,盘山而上时,汽车像飞机穿行于云层。
我和月光入住澄境最高层五楼,发现房间取名“浮玉”,浮玉乃西天目别称,记得临安作家潘庆平创办的文学杂志就叫《浮玉》,更觉有缘。
房间很大,有宽敞的阳光房露台。
暴雨如注,一片哗哗哗的雨声,玻璃顶泻下来一帘瀑布。
远山雨雾缭绕,时隐时现,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