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龙潜,男,年出生于贵州石阡,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贵州民族大学西南文化研究院院长。二级教授。享受贵州省人民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省管专家。国家社科基金评审专家。贵州省社科奖等评审专家。出版著作13部,发表学术论文余篇,发表文学作品万字。获中国图书奖、“骏马奖”、华文奖、贵州文艺奖等和贵州青年五四奖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年至年任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艺术团
龙潜
1.
初夏,林老师宣布了两个好消息。第一个是高原民族大学艺术团将来到石固镇;第二个是石固中学也将成立自己的艺术团。林老师长得帅,就是眼睛有点小。但是学生们觉得他那双小眼睛像星星那么小,又像星星那么亮。林老师是高原民族大学来支教的老师。高原民族大学在石固镇有很多老师,有的在当副镇长,更多的是在村里当扶贫第一书记。
激动人心。因为林老师说,你们今后一定会去上大学。同学们觉得即将看到的他们就是看未来的自己。其实,石固镇偶尔也放几场电影。每次放电影都在镇政府的操场上,白天就把银幕支起来,那银幕用两根竹竿支着,哗哗像面古怪的旗子,搞得人心惶惶的。隔银幕二十米远的地方架着放映机,放映机是架在一张八仙桌上,那八仙桌非常扎实,讲究点的人家那桌子的边沿还雕龙刻凤,平日放在堂屋的香火下,当然是决不允许用脚去踩的,但是,放电影时放映员站在上面主人家却不太在意。白天,孩子们就搬来各种各样的板凳放满操场,有的孩子没有搬板凳,只是拿两块砖放在那儿,也算是占了个位子,他们期盼着夜晚的到来。夜晚真正到来了的时候那些位子全部被冲乱。最激动的当然是那些孩子,他们爬树、追逐、打架,他们当然也看电影,但他们更沉醉在电影以外的这个世界里。终于,放映机里投出了一束桔黄色的光,人们又掀起激动的“噢”的一声。那桔黄色的光最初没有投在银幕上,投在了屋顶的黑瓦和一棵大树上,满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终于放映机把光调到银幕上了,那下一个节目也就开始了:中间那些人把手伸起来,伸到那束光里去,他们用手比出各种各样的动物,狗、猫、老虎、羊,那些动物的造型就投影在银幕上,他们——也是它们在银幕上互相追逐厮咬,十分精彩,博得全场一阵阵赞许的笑声。终于电影开始了,场子里稍稍安静下来,但那些孩子们却不安静,他们跑到银幕后面的走廊上去,由于银幕是用竹竿支着的,隔走廊很近,他们就伸出手去摸银幕上的那些英雄和坏蛋。
放假的电影都如此,况且,这次来的是活生生的人。
谭小小和大德德很高兴,他们问安智:“过去你在广州是不是经常看演出?”安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只是含糊地“哼”了一声。
安智不愿意提起广州,虽然安智几乎是在广州长大。安智三岁时随父母去广州打工,之后在那里读了小学,可是初中刚上了一年父亲在工地的一次事故中身亡,后来母亲又成家了,之后那些事情安智不愿意回忆,之后安智就回到了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安智心里是羡慕谭小小和大德德的,他们的父母都在广州打工,他们的父母过年都会回家。
高原民族大学艺术团是中午到的,他们乘的是一辆大巴。
大巴停下,那些大学生一下车就向林老师奔涌过来,喳喳地亲热。
这时候,石固中学的学生己经倾巢而出,但是他们并不走近,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些大学生,就像远远地看着一些从天而降的精灵。
他们确实像一些陌生的精灵。他们大都二十来岁,已经发育完全是一个大人了。他们大都截着眼镜,穿着T恤。有几个女同学的头发染了颜色,但并不觉得怪异,别上发卡,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林老师匆匆地跟带队的老师寒喧,又匆匆走回来跟几个老师交待一下,然后,那几个老师就组织同学们去帮他们搬道具。搬道具是男同学的事,女同学站在路旁看男同学们把那些道具一件一件地扛进来,也睁着一双羞涩和好奇的眼睛看那些大学生昂首挺胸或漫不经心地走进学校来。那场面有些像大领导来了夹道欢迎似的。艺术团的大学生可能是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不以为然。
他们的道具又多又杂,而且有些又特别重。安智和谭小小俩人抬了一个很大的箱子,可那箱子却特别的轻。谭小小问安智里面装的是什么,安智说可能装的是服装,谭小小就说:“难怪我嗅到一股香脂味,肯定是那些女的穿的。”大德德干活的时候总是下死力,他一个人扛着一个很沉的箱子弯着腰走在路上。杜先鹏也在干活,他干活也不错,他也是扛着一个大箱子弯着腰走在路上。
扛完一趟又向那里走的时候,安智、大德德、谭小小走在了一起,他们走到那里后大德德就走向一个大箱子,可是,他试了试又放下了,实在是太沉了。大德德喊安智和谭小小过去,他们三个试了试,也觉得太沉,再说也使不上力。一个女大学生过来说:“一个人抬不动的,得去找绳子来抬。”这时杜先鹏过来了。
杜先鹏过来站在那箱子边低着头不说话,但他们都感到杜先鹏的目光乜斜着自己,也乜斜着那个女大学生。杜先鹏站了一会,仿佛是力量蓄备好了,猛地一下往自己的手中吐了一口唾沫,用力地搓了搓,然后弯下腰握住那箱子,试了试,“嗨”地吼一声就把那箱子扛上了自己的肩膀,可能是那箱子实在是太重了吧,他晃了晃,但他还是站稳了脚跟。
“哎哟。”那个女大学生发出一个由衷的赞叹声。
安智尽管讨厌杜先鹏,但这时他也不得不对杜先鹏的力气佩服。
大德德尽管也不喜欢杜先鹏,但这时他还是站在那儿伸出手去准备帮杜先鹏一把。
杜先鹏这时站稳了,他好像己经有把握了,这时,他驮着那箱子猛地一拐——站在旁边的谭小小一下叫了起来。——箱子角撞在了谭小小的额头上。
杜先鹏可能没听见谭小小惊叫,但也可能这正是他盼望的,他继续驮着那箱子往前走。
谭小小一下蹲在了地上,安智和大德德赶紧过去,拿开谭小小的手,看见好在伤得不重,只是额头上被撞青了。那个女大学生也过来,她也蹲下,“哎哟,哎哟”地叹息着,然后她就推开安智和大德德的手,用她的手捂住谭小小的额头一下一下地揉起来,她揉的时候几乎是把谭小小的头拥进怀里了。
那些搬道具的同学都看着这个场面。
道具一会儿就搬完了。那些大学生被安排住在一间大教室里,搭的通铺。他们刚放好东西就三三两两地出去,四处逛。石固中学的同学惊讶地看见他们是如此的快乐,几个女队员采了一大束花,插得满头都是,她们咯咯地笑着,几个男队员站在高坎上竟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
好多同学都问谭小小,被那个女大学生揉着额头是什么滋味?谭小小有点难为情,也有点兴奋,但是他什么也不说。
2.
艺术团的演出当天晚上就开始了。
演出的地点是在石固中学的操场上。操场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每一块大约有半个平方,有五、六百块,巧的是这数字和石固中学的学生人数差不多,平时学校开大会每人一块站着,每个同学也都知道哪块青石板属于自己。这些青石板己经磨得光溜溜的了,泛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这里真是一个看演出的好地方。那个古色古香的戏台经过艺术团员们半天的打扮简直一下都认不出来了,紫红的帷幕里是巨幅的投影,几台旋转的激光灯四处乱晃,一会儿把远处的山崖打亮,一会儿又把天上的云朵打亮。
晚上的演出秩序混乱程度是谁也没料到的。
开始是很好的,同学们吃了晚饭依旧像过去开会一样去找到自己的那块青石板,由于老师们过去开会是站在台阶上,现在得让出一块前面的地方给他们坐,于是,过去那位子就有点稍稍打乱,但也没有乱到哪儿去。特别是安智,他没有料到这稍稍的小乱,再加上后面的大乱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难堪。开始是这样的,那位子稍稍的乱了之后,男女生就坐得很近了,但还不至于挤,只是坐着得身子碰着身子;安智、谭小小和大德德坐在一起,大德德的那边坐的是鄢姿,这样的格局没人在意,可是,大德德心里却有些不安,他悄悄碰安智,要跟他换个位子,但安智不理大德德。安智过一会去解手,安智一去,大德德就坐了过来,等一会安智回来就只有和鄢姿挨着的那个位子空着了,安智推大德德过去,大德德坚决不过去,这时林老师在远处喊“坐下坐下”,安智就只能坐下了。
天渐渐黑了,离演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天一黑,石固镇上的人们就向学校蜂拥而来,他们打着电筒或者举着火把一行行地走在那些小路和田埂上,远处看去有些像战争片中的画面。那是没有办法阻挡的,因为他们都和学校里的老师包括校长沾亲带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有等着事情发展下去。最初走到学校操场的人还比较自觉,他们只是站在上面的台阶上看,他们并不想打扰秩序井然的学生们,可是,后面的人又来了,他们拼命地往前面挤,前面的人努力地站在台阶上,争取不跌下去,但是后面的人又浪潮一样地涌泻而来,前面的人顶不住了,一下纷纷从台阶上跌进院子里,但这是没完没了的,再后面的人又涌来,前面的人又跌进了院子里。最初跌进学生中间的村民有些尴尬,见自己处在一片整整齐齐的学生中间,他们不由自主地有些怯生生的,但想离开这里己经不可能了,因为台阶上的人浪潮一般地压过来了。学生们最初见有人跌了进来有些不满意,但这不满意还没来得及表达,他们就感到事情不妙了。因为太多太多的人决堤一样地涌来了。
那时,安智最初还努力不撞到鄢姿,但他没有坚持多长时间,一股更大的人流涌来,他就不得不一下扶在鄢姿的身上。那时,安智发觉鄢姿的手紧紧地抓住自已的胳膊。
一片混乱,一片混乱。那些艺术团员们尽管走南闯北世面见得多,这时他们也站在戏台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正在混乱中,人们纷纷传着一句话:“杜镇长来了,杜镇长来了。”
这话稍稍起了作用,人们拼命地抵挡着后面的人流,人们的喧哗声也小了起来。
杜镇长就是杜先鹏的爹,但他父子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杜镇长个子矮矮的,当然就谈不上魁武,但尽管如此,他却蓄了一个比较伟大的反背头。不过,这时他站在台子上还是威严的,他一声不吭地站着,他的衣服是敝开的,他的两只手叉在腰上。
所有的人都看着杜镇长,所有的人都在向后传话,“杜镇长来了。”,“别挤了,杜镇长在那里。”,“杜镇长冒火了。”
杜镇长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他喊一声:“都给老子滚进来。”
大家喜欢杜镇长亲切的粗口。一涌而进,纷纷找地方站好。
院子里一会儿就恢复了安静,同学们又各就各位地坐好,他们都对刚才挤在一堆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有些激动,但他们都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尽管脸色红红的,尽管心儿也还在跳跳的,但他们都竭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同学们都对杜先鹏的爹有些感激,有些佩服,都看着杜先鹏,杜先鹏有些得意,但他也装做不足为奇,也看着前方。
又是好一会儿,演出终于开始了。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大学生走出来,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实在太漂亮了,全场一下鸦雀无声,人们一下看呆了,怎么会有如此精致的人。她的普通话也是那么标准,那么悦耳动听。她说:“亲爱的乡亲们,亲爱的老师们,亲爱的的同学们……”
一大串的“亲爱的”,大家忍不住“轰”地笑了起来,但又马上止住了。
第一个节目是群舞。十个男大学生和十个女大学生飘出来,十个女大学生都穿着白裙子和白舞鞋,都举着白色小雨伞,十个男大学生都穿着白色长裤白色衬衫和白色皮鞋,只有领带是鲜红的。他们不停地穿插,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像是在生气,一会儿像是寻找,看得人眼花缭乱的,最后是每一个女大学都找到了一个男大学生都依偎在男大学生的肩头一仰脸结束了。他们的表演在这夜晚的群山中像一个梦。
“——哗。”全场一片掌声。
第二个节目是女生独唱,这个艺术团员长得有点胖,再说她穿的衣服是丝绸的,她一走路身上的肉就有些荡漾,同学们有些难为情,都装做屁股下有小虫或石子,都低下头去清扫。但是,马上她的声音就征服了大家。她站在台上,双手抱在怀里,她唱——“太阳那个一出来哎唉唉哎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满山红唉哎哎哎哎唉哎唉唉唉唉唉唉唉噢咿哟……”
她的歌声如霞光万丈,红日东升。
她唱完了,半天同学们才舒出一口长气,紧接着又是一阵掌声。
这个胖胖的姑娘实在是唱得太好了,以至一个同学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再来一个。”这个突兀的声音马上招来一片笑声。这片善意的笑声马上又招来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同学的一声吆喝:“再来一个要不要?”其他同学马上想起这种呼应,他们齐声答:“要。”又是一声:“再来一个好不好?”又齐声答:“好。”老师们也不管了,他们坐在旁边只是“嘿嘿”地笑。
但是他们没有理会呼声,紧接着第三个节目开始了。现代京剧《红灯记》的片断。
李玉和和李铁梅出来了。李玉和穿一身铁路制服,上面那些金属的饰物闪闪发光,他提一盏信号灯;李铁梅穿一件红花的袄子,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李铁梅一出场就使同学们议论纷纷:没有看见有艺术团员蓄有大辫子呀,她的大辫子是从哪里来的?
李铁梅凄凉地喊一声:“爹爹呀——”
李玉和接着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时令不好风雪来得早……”
李铁梅又凄凉地喊一声:“爹爹呀——”
“——哎。”
一个声音在院子里轻轻答应一声。同学们怔一下,马上爆发出全场的大笑。林老师从人群中站起来,严肃地扫视一圈,但他找不到是谁,他只能无奈地在那儿站着,同学们在他的注视下咬着嘴唇强忍住笑声。上面的李铁梅和李玉和愣一下,但还是又悲悲戚戚地唱下去
下面的节目很多,秩序也还过得去,只是快要结束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前面的台上演着演着的,后台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咧的惊叫“——呀。”紧接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就哭着跑了出来。
坐在前面的马上了解清楚了情况,原来是那小男孩推开后台的一扇门,那里女大学生们正在换衣服,因此她们发出了尖咧的叫声。尖咧的叫声把小男孩吓哭了。
3.
高原民族大学的艺术团走后,林老师说干就干,石固中学自己的艺术团成立了。
安智、谭小小和大德德都被选进了艺术团。他们的名字宣布时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相视一笑。谭小小对能进艺术团十分的高兴;大德德是本份人,他深知自己到艺术团有点强人所难,因此他一进艺术团就说他是来打杂的。鄢姿也进了艺术团。杜先鹏当然进了艺术团。
林老师是大学里的老师,见过世面,雄心大,他们不小搞小闹,他们准备排一场大戏:《智取威虎山》。《智取威虎山》的主角是杨子荣、座山雕。
4.
艺术团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林老师专门回了趟省城,过了几天他开着越野车买回了一大批艺术团所需要的用品,服装呀,胭脂口红呀,当然有一大批乐器,鼓、锣、号、二胡、手风琴、小提琴。林老师说过些时候学校还会送一台钢琴来,我教大家。林老师在省城的广告公司买了一面大红旗,大红旗上印了黄色的字:“石固中学艺术团”,这个东西大家都很满意,把它插在高处红旗哗哗地飘。有了这杆红旗,石固中学艺术团尽管才开张,但己经十分威风了。
学校专门拨了一间教室给艺术团作排练用,那间教室很大,改造了一下,一面墙全部装了玻璃,其他几面墙都装了丝绒的窗帘,看上去很有艺术的味儿了。现在,这里充满着青春的欢笑。艺术团的排练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和星期六星期天,但是,其它时间艺术团员们的心也是在这儿的。
林老师说我们要好好搞台节目,过些时候去县里参加旅发大会,好好风光一下。
综合性的那台节目很好玩,排练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女生踩了前面那个女生的鞋,那个女生一下向前面扑去,马上,那十个女生就一个扑一个纷纷全部扑倒了,这让男同学们笑得要命,连林老师也笑弯了腰。安智最喜欢看的是“采茶姑娘”,鄢姿和另外几个姑娘穿着蓝花布的对襟衣,她们的头上也扎着一块蓝花布,她们每人挎一个提篮采茶,她们一边唱歌一边舒展着手臂采茶。安智觉得鄢姿最美,安智只盯着鄢姿一个人看。
第二台节目《智取威虎山》排的是杨子荣孤身一人在匪巢智斗座山雕的片断。
座山雕这个角色由杜先鹏担任,是他主动要求担任这个角色的。杜先鹏没有主动要求担任杨子荣这个角色,恐怕是他觉得自己形象跟杨子荣实在是相差太远了,当然,座山雕这个角色实在有意思,披着一件大衫,戴着一个大狗皮帽,坐在一把高高的太师椅上,下面还有一帮小喽罗。杜先鹏简直是一个天生的演座山雕的料,他把那套衣服一穿,再贴上一个假胡子,活生生的一个大坏蛋。杜先鹏很高兴,他也演得很像,同学们说可惜你晚生了几十年,否则的话是可以真的成个大土匪头子的,杜先鹏也不生气,乐哈哈的样子。
那么由谁来演杨子荣这个角色呢?演杨子荣需要找一个俊美一点的同学。林老师想让安智演,但安智一口广州话。那时,谭小小就坐在安智的旁边,林老师说:“让谭小小试试吧。”谭小小就穿上杨子荣的那套衣服,里面是个花斑虎皮背心,外面是件羊毛的大衣,脚蹬高统靴,头戴虎皮帽,谭小小一穿上那套衣服就威风极了。那时,杜先鹏——座山雕正坐在架在几张桌子上的太师椅上,他用台词喝一声:“脸——为什么红了?”谭小小马上一转身,一个箭步跃到中间,头一抬一个亮相,也按台词答:“精神——焕发!”
好了,好了,杨子荣就是谭小小了。尽管这个杨子荣个头小了些,但精神气还足。
全体艺术团员,特别是杜先鹏和谭小小,他们都非常遗憾作道具的那几支手枪是假的,木头的。有这样一个情节:座山雕挥手一枪打掉了一盏灯,杨子荣也要过一把手枪,看也不看,挥手一枪就打掉了三盏灯。他们准备正式演出时枪响时放一颗鞭炮,现在排练就只能用嘴巴代替了,他们枪一挥嘴巴就发出“叭”地一声。
最热闹的是晚上。晚上他们排练完了后食堂里要给他们送夜宵来,那夜宵也就是一碗汤面,但他们却吃得很香,他们都穿着那些道具服装,不管是座山雕、杨子荣还是那些喽罗,他们都吃得唏哩呼噜的响。后来不久杜先鹏的老爹杜镇长来看望艺术团,第二天镇里就送来半扇猪,当天晚上的汤面味道当然就好多了,每人都得了一小勺红烧肉。大家都有些感激杜先鹏,杜先鹏尽管是个凶神恶煞的人,但见大家都感激他,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嘿嘿”地笑。
杜先鹏的爹说,等大家参加旅发大会回来再杀一头猪。这让人兴奋,也让人憧憬。
5.
杜先鹏喜欢欺负谭小小。座山雕居然敢欺负杨子荣,岂有此理。
安智、大德德、谭小小和杜先鹏的关系本来就不好,但自从进了艺术团后他们的关系缓和多了。安智不演杨子荣杜先鹏还很有意见,他说:“安智演杨子荣最合适了,谭小小不行,谭小小女的女气的。”谭小小听了这话很生气。事实也是,杜先鹏之所以想让安智演杨子荣是他觉得安智确实比谭小小合适些,当然他也觉得杨子荣不应该说广东话。
这样,他们在艺术团里应该说还是相处得好的,他们也为排练中的问题说话。大家都觉得杜先鹏跟安智说话不像跟其他同学那么横蛮。
但是,尽管如此,杜先鹏依然还是有机会就要收拾谭小小。
晚上吃面的时候大家都吃得很香,唏哩呼噜几口就吃完了,可是,谭小小确实是有些太斯文太秀气,他总是喝一口汤吃一口面,嚼了吞了再喝一口汤再吃一口面,大家都吃完了他还有一大半。这时,杜先鹏就过来指着谭小小说:“你们看,你们看,谭小小吃饭像不像个姑娘。”大家就纷纷往谭小小碗里看。杜先鹏又说:“还演杨子荣呢,吃饭都这个模样,干脆去演‘采茶姑娘’算了。”大家就哄堂大笑,大家一笑就搞得谭小小端着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谭小小排戏是很刻苦的,他因为一刻苦过不了几天嗓子就哑了,他嗓子哑了说话就尖声尖气的,排戏的时候杨子荣那些字正腔圆的台词由他那尖声尖气的嗓子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滑稽。杜先鹏当然这个时候不放过谭小小,他装做一本正经地问老师:“咦,这杨子荣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林老师对这个突兀的问题很纳闷,马上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杨子荣是男的呀。”杜先鹏又马上说:“那我怎么听到杨子荣是女的声音。”大家又哄堂大笑,连林老师也大笑起来了。
应该说,在艺术团里杜先鹏收拾谭小小就性质来说大部分都是善意的,安智和大德德也没有什么办法,生气的只是谭小小。谭小小的愤怒就像一个不断加压的炸药包。
那个炸药包终于有一天爆炸了。那是个星期天,艺术团员们自己在大教室里排练。那天老师也不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杜先鹏走过来一把摘了谭小小的帽子。谭小小那时戴的是杨子荣的那个虎皮帽,其实杜先鹏那时也只是对那个虎皮帽感兴趣,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摘掉谭小小的帽子就看见了谭小小的头发。谭小小的头发亮光光的,而且是二分头。谭小小自从进了艺术团后就特别讲究,他是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总是要把那件白衬衫的衣领翻到蓝外套的外面来,事实上,谭小小也只有那件白衬衫,脏了他总是晚上洗,好第二天白天又穿;谭小小的心眼特别多,为了漂亮想尽了办法,比如排练的时候有时为了增强效果也画画妆,谭小小排练完了总是轻轻地洗一下脸,他并不把脸上的那些胭脂洗干净,这样,他的脸上经常也就是红扑扑的,大德德曾经给他说过胭脂没洗干净,他装做很苦恼的样子说:“我是认真洗了的呀。可能是那胭脂浸到肉里去了。”大德德也老实,他认为谭小小的皮肤真的是嫩,自己的皮肤就不行,太老了,涂再多的胭脂也不能浸到肉里去。谭小小对头发也煞费苦心,他的头发本来就稀,又从来蓄的是个娃娃头,所有的头发都直直地向着前面,谭小小非常希望蓄个二分头,曾经悄悄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头发梳好然后睡在枕头上,一整晚都没有翻一下身,可是那种努力失败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头发又不争气地直直向着前面,没有办法,谭小小只有悄悄地拿点菜油沫在头发上,这种方法很管用,头发纹丝不乱。
可是,现在谭小小亮光光的二分头一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了。
杜先鹏吃了一惊之后马上吆喝:“嘿嘿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看快来瞧嘿。”
大家的目光马上集中在谭小小的头上。大家也吃了一惊。
这真的是戳到谭小小的痛处了。
谭小小一下站起来,一把推开杜先鹏抢过自己的帽子。
杜先鹏被谭小小一把推开吃了一惊,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时,杜先鹏还穿着座山雕的那套衣服,獐头鼠目的;而谭小小却穿着杨子荣的那套衣服,他又把帽子抢过来一下戴上,眼一瞪,杨子荣的箭眉往上一跳,威风凛凛。
一转眼,杜先鹏己经不是杜先鹏了,杜先鹏是座山雕了;谭小小也己经不是谭小小了,谭小小是杨子荣了。
谭小小往前逼一步,杜先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可能是新仇旧恨涌上心间吧,也可能是杨子荣的这身衣服给了他力量吧,说时迟那时快,谭小小一个箭步跃过去,左腿一抬,右腿一个马步,翻身侧体,二弓双管齐下,“——啊!”杜先鹏一下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其他同学一下呆了。这怎么可能呢?谭小小居然把杜先鹏打在了地上。
谭小小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同学们并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但是都看清了他用的是杨子荣式的武功。穿上杨子荣式的衣服就有杨子荣式的武功了呀。
杜先鹏倒在地上并没有马上爬起来,他实在是太吃惊了。谭小小怎么会有武功?可是,不信谭小小有武功了又怎么能行呢?瘦瘦小小文绉绉的谭小小不是把自己打在地上了吗。
杜先鹏慢慢地爬起来了。那些女生们纷纷躲避开,男生们也非常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知道马上一场恶战就要开始了。
但是,杜先鹏爬起来并没有扑过去,他只是看着谭小小。过了一会,杜先鹏说了一句让大家吃惊的话:“再来一次。你打我。”
那时谭小小正斗志昂扬,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化腐朽为神奇,他正拉开马步严阵以待。可是,杜先鹏的话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杜先鹏又说:“来,再来一次。你打我。”
这下谭小小和同学们都有明白了,杜先鹏因为太惊讶并没有生气,他要再试一试谭小小的武功。同学们都一下围了上来。
谭小小大受鼓舞。说:“那我来了。”
说来就来。杜先鹏刚一点头,谭小小就撕开一个饿虎扑食的亮相,尽管那亮相是花架子,但也把杜先鹏吓得退了一步。就在那一瞬间,谭小小腾起来双臂揽月二腿奔云,接着,双星剑二郎锤,直捣黄龙底,其实这些动作也是花架子,但却把杜先鹏和其他同学看得目不暇接,接着,谭小小就势一蹲,又是双管齐下,两只脚象大炮一样弹出去,一下又把杜先鹏击在地上。
“哎哟!”“太厉害太厉害。”“再来一个。”同学们欢呼着。
杜先鹏从地上又爬起来,他向着谭小小走去。谭小小这时有点紧张,他赶紧说:“是你要我打的哟。”
其实杜先鹏真的没有生气。他走近谭小小,看了看谭小小的脸,然后他又围着谭小小走了一圈。——这个该去演采茶姑娘的谭小小,怎么能把自己轻而易举地置于地下呢?
同学们对杜先鹏没有找谭小小拼命有些诧异,这怎么可能呢?但他们马上又有些佩服杜先鹏了。一个同学说:“杜先鹏怎么啦?”另一个同学答:“此乃大丈夫也。”杜先鹏就更不好动手了。
下午,排练结束后,杜先鹏在一个拐角处一把抓住谭小小,谭小小那时己没有穿杨子荣的那套衣服了,见杜先鹏站在自己面前,他又一下紧张,说:“是你要我打的哟。”杜先鹏犹豫了一下,说:“你怎么会武功的?”谭小小说:“安智教的。他在广州学过武术。”
6.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安智、大德德和谭小小走出学校,他们穿过学校旁边那片松林想到江边去。大德德说他认得甲鱼的脚印,去捉两只甲鱼来炖着吃。虽然安智对认得甲鱼的脚印这个说法有些将信将疑,但由于是大德德说的,安智也就跟着去了。
他们走出校门后不久就看见杜先鹏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一直走到那片松林还看见杜先鹏在后面跟着,他们到了江边,回头看杜先鹏也在下坡向江边走来。谭小小心里有些发毛了,他问安智:“你说,如果杜先鹏要和你打架,你打得过他不?”那时,安智心里也十分不解,杜先鹏跟来干什么呢?安智在心里提醒自己还是小心为好。安智对谭小小说:“他如果要跟我们打架,我们不跟他打。”这意见大德德很赞同,谭小小也说:“对,不跟他打就是。反正咱们不跟他打不等于打不过他。”
到了江边,安智、大德德和谭小小一下站住了,他们等着杜先鹏,看他到底要干什么。杜先鹏下了坡,向他们走去。他们三个十分警惕地看着杜先鹏。
杜先鹏走到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他的手往怀里伸去,他拿出了一支手枪——一支乌黑乌黑的驳壳枪。
杜先鹏握着驳壳枪,枪口对着他们三个。
谭小小首先“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他往后一退,后面是一颗大卵石,他一下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他赶紧又爬起来,躲在安智和大德德的身后。安智那时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也惊恐地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大德德要稍稍稳得住些,但他也一下口吃了,他说:“杜……杜先鹏,你……你想干什么。”
杜先鹏见他们那模样,又把枪往前伸了伸,他们三个又往后退了退。
杜先鹏抬起驳壳枪一扣,“呯——”地一声,枪口还闪着红色的火光。
哎呀。是把真枪。
“假的。淘宝网上买的。道具枪。”
他们三个都听清了这句话,但是他们三个都有些不相信,他们依然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
谭小小还是颤颤惊惊,“你……你别拿枪口对着我们。”
杜先鹏这时才有些醒悟他们为什么会出现那副模样,他把枪口抬起来,他反过手用枪口对着自己的眼睛看了看,很认真地说:“怕什么,枪里没子弹。”
他们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至少明白杜先鹏并不想枪毙他们。
杜先鹏说:“安智,我拜你为师,你教我武术。”
他们三个这下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儿放下去后,心儿马上又升了起来——那可是一支枪啊,一支跟真的一模一样的枪啊。杜先鹏握着枪管,他把枪递给安智。安智接枪的时候还是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枪。这是一把老式的驳壳枪,枪身瓦蓝瓦蓝的,泛着一种寒森森的光泽。
安智知道这枪即便在网上买也不便宜。他说:“你想让我教你武术,可是,我自己也不会多少。”
“哎呀,会多少教多少。你先教我咏春,就是《叶问》上那个咏春。”杜先鹏急切地说。
安智说:“我只是在广州上过学校的武术队,不会咏春。”
谭小小这时也说:“会多少教多少。”但他说了一句又停下来了,想了想他又说:“安智没有你力气大,你会了武术那还得了。”
杜先鹏这时真有些急了,“他教我他就是我师傅。永远都是我师傅。”
谭小小说:“那就成。安智,教他吧。”
安智那时拿着那支枪,转过头来看了看杜先鹏,说:“行。我教你后你不准去打架。”
杜先鹏说:“保证不去打架。”
这是五月。在这五月的江边提着一支驳壳枪走他们感到十分美好。虽然是支道具枪,但他们觉得是把真枪。他们向江的上游走去。他们一路走一路都在寻找着对象。谭小小说:“唉,现在来只老虎就好了,我百步穿杨,手起枪响,枪响咱们就可以炖老虎肉了。”大家都笑。杜先鹏说:“只怕老虎吃你的肉。你以为你枪打得准?”之后他们就抬起杠来。谭小小说他肯定可以百步穿杨手起枪响一枪打死老虎,只要杜先鹏把老虎叫来。大家又往上走,不用说没见到老虎,就是松鼠也没见到一只。
突然,大德德在前面猛一挥手,他们怔一下,马上明白大德德发现甲鱼了。大德德从来不吹牛。他们一下跑过去,那儿真的有只甲鱼,就在两三米远半米深的水下。那是只大甲鱼啊,边上的壳都发黄了。
但是就在这时,谭小小手中的枪“——叭”地一声响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见甲鱼慢慢转身,慢慢向深水游去。
7.
盼望己久的,激动人心的到汤城去参加旅发大会的时候终于到了。
林老师手里握一杆红旗,那红旗的旗杆是新砍的竹子,青森森的。林老师刚理了头,他站在那里跟手中的红旗很和谐。
林老师是个浪漫主义者,他拒绝了学校联系的大巴,他要带着艺术团徒步、坐火车和露营,他说这叫旅行。“什么是旅行?旅行就是怀着一颗美好的心去亲近世界。”
林老师从高原民族大学联系了一批校服,这是石固中学的同学们第一次穿上校服,每一个都光鲜亮丽,甚至有点洋气。不止如此,同学们口袋里还有钱,平时他们身上很少有钱。
谭小小对什么都满意,他尤其想不到的是自己居然扮演杨子荣。
杜先鹏最高,他站在最前面,他扛着那面大红旗。有同学说:“怎么能让座山雕扛红旗呢?”杜先鹏怔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很有道理,于是跑过去把红旗拿给谭小小。谭小小举着红旗舞了舞,感觉十分良好。
队伍终于上路了,林老师和另外两个老师一前一后押着阵。
离开学校,队伍走上了山上的小路。那时候,山上的雾岚还没有散尽,一轮朝阳己在远方喷薄而出,谭小小走在最前面,他把手中的红旗举得高高的,后面是一长溜的队伍,他们看着前面猎猎飘扬的红旗身上特别有力气,他们都把脚步重重地踏在小路上。路边草叶上的露水还没有干,他们走不了一会儿鞋和裤子全湿了,但是,他们不在乎,依旧走得很快。
安智尽管从广州回来快一年了,但是对于山路他还是很不熟悉的。这山路有的是土路,有的又是石头路。土路经过一个晚上露水的浸湿,前面的人走过去鞋子上马上就带起一块一块的泥巴,慢慢的那泥巴越来越多,鞋子也越来越重。一行人走过去后,那路马上就变得溜滑,走在后面的人尽管万分小心,但一个女生还是跌倒了,她马上就眼泪汪汪的了,因为她身上的校服脏了,但好在下面就有一条小溪,两个女生陪她下去洗净后把她衣服披在背包上,她看见这个方法很好,过一会衣服就会干的,这才又开了笑脸。那些石头路虽然说不会跌跤,但走起来实在是费劲,因为有些路是石头上凿的,每一步差不多都有半米高。安智走了一会就气喘吁吁的了,他想起过去在广州欣赏的那些油画,那些描绘大自然的油画无疑是美好的,但是,安智现在觉得真正生活在这大自然里却不是那么的美好。
杜先鹏过来要给安智背背包,安智尽管不愿意,但还是被杜先鹏抢去了。一个女生说:“杜先鹏,你再这么天天做好事,你就可以变得眉清目秀的了。”
杜先鹏很纳闷,他不解地看着那几个女生。
另一个女生给他解释:“你看那些信佛的人,那一个像你过去那么凶神恶煞的?”
杜先鹏一下顿悟。他更加高兴了,又抢过一个女生的背包拎在手里。他说:“等我也变成谭小小那样的小白脸,我也去演一演杨子荣。”
安智看见鄢姿走在队伍的中间,她的脸庞生气勃勃的,眼睛又大又明亮。
尽管山路崎岖,但还没到中午,他们就己经到达火车站了。他们进镇去之前没有人说要整理一下队伍,但他们自觉地走得整齐多了。在红旗的指引下,他们精神抖擞地穿过小镇,当然又是一阵轰动,他们又经受了一次目光的洗礼。
尽管火车站离石固镇不过二十里,也尽管火车也经过石固镇的地界,这些艺术团员们过去在山上放牛或砍柴的时候,也看见火车在远处像影子一样无声地划过,那时,他们是惆怅的,火车将到达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那是一片怎样的天地?
这是一个僻远的小站,乘客只有两三个,稀稀落落地坐着。艺术团的到来一下给这寂寞的小站注入了生气,几个穿铁路制服的人远远地看着他们。
不一会儿火车就来了。林老师有经验,知道这火车只在这儿停三分钟,因此他早就把同学们分成了好几堆,告诉他们火车来了赶快上,上了火车再会合。火车刚一停下,一打开车门同学们就呼地一下往上挤。果然刚上去火车就鸣一声汽笛启程了。
这是趟慢车,想不到的挤,根本进不了车厢,大家都在接头处站着,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大家的情绪,他们都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谭小小手中的那杆红旗也卷着了,但他依然把它举得高高的,大家都只看得见红旗,看不见他。
安智、谭小小和大德德是站在一起的。刚站好,刚喘一口气,谭小小就一下一下地挤安智,安智往那边看一下,这才发觉旁边站着的是鄢姿。
安智的心一下跳得很厉害。他和鄢姿是并排着站在一起的,而且是挤着的,身体挨着身体。车里实在是太挤了,要动一下都不可能,再说还背着一个背包。安智使劲地往谭小小那边挤了挤,但马上发觉这是徙劳的,他和鄢姿还是紧紧地靠在一起。
安智转头看谭小小,谭小小一脸的笑,他只看着窗外。
安智放弃了努力,他就那样规规矩矩地站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上出汗了。
一大堆同学都挤到这里来,他们兴奋地说着话,没有谁注意安智是和鄢姿挤着的,连谭小小似乎也忘记了。
安智的手伸下去,他没有想到一伸下去就碰着了鄢姿的手,他们都一下迅速地收回了手。尽管他们那一瞬间都感受到了对方皮肤的温热,尽管那一瞬间他们的心都猛地跳了一下,但他们脸上却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火车在不快不慢地行进着,安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但是,安智尽管看着前面,他眼角的余光还是清楚地看见身边的鄢姿。火车在斜斜地拐弯,安智不能控制地往鄢姿身上靠去,过了一会儿,火车又斜斜地拐弯,鄢姿也不能控制地往安智身上靠来。安智装做转一下脖子,他一下看清了鄢姿的脸。那时,鄢姿的脸是转向另一边的,那时,一缕阳光从车缝间射进来,射在鄢姿的脸上,安智看见她的脸上有层细细的绒毛,像初春的青草。
8.
下了火车就到甘溪。甘溪离汤城很近了。
甘溪这地方几十年前有一场恶战,这场恶战红军伤亡惨重。现在这里有座纪念碑,花岗岩的,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人们说,有些时候在天上的云霞间可以看见穿着灰色军装的红军呐喊冲锋。
队伍开始是三个人一排,但不一会儿脚下的路越来越窄,队伍变成了一个人一排。江边的路顺着江蜿蜒而上,一会儿是卵石滩,一会儿是江岸上的田埂,一会儿又延伸到陡峭的石壁上。越往上走,江面越来越窄了,江水越来越喘急,江上已经没有什么船了,偶尔一个人踩着一只小鱼船在江边撒网,突然看见这么一支队伍出现在山上,他也呆呆地看着,任船在江水中急速地往下飘去。
队伍不时停下来,因为路边不时出现一树鲜红的樱桃。这样的时候,就有同学野兔一样地钻进丛林,三下两下就爬上树,当然,他们会骑在树枝上很得意地摘几颗吃,但马上他就会把一丫一丫的樱桃枝折断扔下来。很快,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丫樱桃,一颗一颗地摘着吃,一颗一颗地把核吐出来。樱桃吃多了,人有一种醉酒似的感觉,脚下的路也似乎好走了许多。林老师的手里也拿着一丫樱桃。
杜先鹏在前面喊号子,他喊的号子是这个地方的哭嫁歌,虽然高亢但却凄惋,看着他手中举着的红旗再听他嘴里喊着的号子,虽然不伦不类但却振奋精神。
“快快走呀,快快走呀,前面就是胡桥口呀……胡桥口呀!”
杜先鹏总是喊这一句号子,本地的同学一听就笑了,可是林老师却莫名其妙,安智也莫名其妙。胡桥口是什么地方?胡桥口为什么让人好笑?尽管摸不着边际,但高兴就好。
“快快走呀,快快走呀,前面就是胡桥口呀……胡桥口呀!”
不知道胡桥口倒底在哪里,只是前面似乎出现了一个寨子,薄薄的竹林掩映着黑色的瓦房,一条青石板路在一家一户的门前若隐若现。一只狗冲了出来,爆发出一阵兴奋而又疯狂的叫声,另几只狗也聚集过来,但它们只叫了几声就停下来,它们深知自己的威胁对这支队伍过于渺小,它们站在高坎上,尾巴垂下来,张着嘴看着下面的路上走过的这么多人,它们的旁边站着孩子和妇女,他们也惊讶怎么出现这么一支队伍。
这支疲乏的队伍在寨子边振作起精神雄赳赳地掠过。他们走过去,狗们又叫了起来。
他们上了一个山头,一下子愣住了。下面,江面非常狭窄,是一个峡谷。峡谷的上面是一条摇摇欲坠的吊桥。
几十个人站在小山头,都没有吭声,他们没有把握能从吊桥上走过去,他们看见吊桥的下面是深渊中咆哮的江水。林老师说:“下去吧。下去再说。”
下去了,情况更加明白了。江的两岸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上是茂密的丛林,一条小路急急地从山上垂下来就连着了吊桥。这支队伍就在路上停住了,小心地站着,因为江中蒸腾起来的水雾润湿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如果不小心跌倒那后果不堪设想。林老师在前面转头看着这陡峭的路上停着的这支队伍,他不停地喊:“小心,小心。小心点。”尽管每一个人都已经站稳了,但林老师还是在心中恐怖地想,要是上面哪个同学跌倒那就完了,他滚下来下面的人也将跟着滚下去,这支队伍包括自己就将消失了,或许几天之后在汤城的江面大家才会浮上水面会合。但林老师的想象终归是想像,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因为每一个同学不仅站稳了,而且手中还扯着路旁的树枝稳定身体。
林老师叫了几个胆子大的同学一齐上前去查看吊桥。他们小心地踩着溜滑的石阶来到吊桥边,每一个人的脚趾都抓得很紧,每一个人的手都扯着旁边斜生出来的小树丫。实在是太滑了,江水在这地方雾气蒸腾,那些树和草都湿漉漉的,石阶上似乎是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暗绿色的。他们终于在吊桥边站稳了,都伸出手去摸从石壁上伸出来的铁链,那铁链是黑色的,也似乎有一层青苔,手从铁链上一放开,满手都是水,满手都是铁锈。
谁都不吭声,谁都没有把握这吊桥能否承载这支队伍。
吊桥就横在眼前,斜晖中似乎在轻轻摇晃。
吊桥是四根铁链从这面山跨向那面山的,两根铁链在上面,两根铁链在下面,下面的铁链横放着木板——那木板远远看去也是湿漉漉的,也似乎长有一层青苔,而且看样子已经很旧了,更加可怕的是那木板并不完整,中间好些木板已经掉下去了。简直不能想像从这样的桥上走过去,万一走在中间脚下一滑掉下去,那下面滔滔的江水可真的一会儿就把自己送到汤城去了。
杜先鹏的胆子大,他说:“我们几个人扯一扯这铁链,看它断不断。”
上面的同学尽管对杜先鹏的主意不以为然——扯不断铁链难道就意味着人可以走着过去吗?万一人走在中间铁链断了怎么办?但没有谁吭声反对杜先鹏的提议。
杜先鹏和下面的几个同学,包括林老师都用手抓紧铁链,等他们刚要用力的时候林老师又喊:“小心些,人往后面靠。”大家都知道林老师说这话的意思是万一铁链一下子断了,猛然垂下去的铁链不至于把这几个人带下去。大家都站稳了,林老师喊:“一、二、三!”大家猛一用力,铁链纹丝不动。林老师又喊:“再来。一、二、三!”大家又“嘿”地一声用力,但大家都看到铁链还是没有动一下。大家都放了手,知道这个办法试不出什么。
一阵沉默后,林老师转过身来对这支队伍说:“大家说,怎么办?”
没有一个回答他,因为谁都不知道怎么办。前进吧,太冒险,撤退吧,太不甘心。
进退维谷中,西边的太阳在悄悄地落去,峡谷中更加暗了,阴森的空气袅袅弥漫。
就在这时,大家看见吊桥的那边——江的那边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他用扁担担着两捆柴,当他走到吊桥前时这才突然看见这一面的山路上停留着那么多沉默的人,他一惊,一下子停在了那儿,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一边的人还是没有吭声,但是所有的人都在想,这个人就是这个地方的人,这个人现在就要从这吊桥上过来,他能够过来就说明这吊桥是可以走人的,就说明他是经常从这吊桥上过的。那个人停了一下,开始抬脚踏上了吊桥,他一踏上吊桥,吊桥就开始晃起来,这一边人的心也开始晃起来。但是,仅仅是晃,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人越来越近了,大家都可以看清他的样子了,他可能五十来岁,他的神态是经常走这吊桥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用手去扶上面的铁链,因为他根本没有在乎脚下有些空了的木板,他脚下的草鞋走在吊桥的木板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就在“吱吱”的声音中走过来了,微微地张着嘴看着面前的人,神态有些不安。
林老师这会儿胆子一下大了,他几乎是一下从草丛中跳上路上的石阶,拦住那人,说:“请问,这桥可以走?”
那个人终于明白这支队伍为什么在这儿停住了,他的神态一下子自然了,肯定地说:“怎么不可以?我天天都走。”
“太好了太好了。”林老师不知是对那人说还是对大家说。他扬起脸来看身后的这支队伍,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那人又开始上路了,他担着柴一步一步地走上石阶,石阶上的人都被他挤得歪在草丛里,但大家没有意见,大家都用感谢和佩服的目光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林老师大手一挥,“准备过桥!”声音威风凛凛,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队伍一下骤在桥边,叽叽喳喳,跃跃欲试。
林老师说:“不能一起过。五个五个的走。”
大家都明白林老师心里想的什么,他是担心这桥虽然能过人,但是否能够一下子承载这么多人?大家都觉得还是林老师心细,小心总是好的。
林老师指了指旁边的几个同学说:“我们几个打头。”
出发了。林老师和后边几个同学小心翼翼地踏在吊桥,他们的手紧紧抓住铁链,一小步一小步地迈动脚步。林老师又在喊:“不要看下面,看对面。”但是随着林老师的声音,可怕的情况出现了——人一走上吊桥的中间,那吊桥就轻轻地摇晃,那摇晃是无根无底的摇晃,让人顿失着落,顿失依赖。随着那突然降临的摇晃,林老师和那几个同学几乎是一齐蹲了下去,但蹲下去桥还是在摇晃,他们的手马上抓紧下面的铁链,这样他们几个这时的形象就不太光彩了——四肢落地,屁股高高撅起。
“林老师,你们抓紧了。”一个女生用尖尖的声音呼喊,似乎那桥马上就要断了,这是最后的告别。
林老师和那几个同学还停滞在那里,进不敢进,退又没法退,他们张着嘴,但却发不出声音。
这样过了两三分钟后,那桥没有断,只是还在摇晃。林老师开始前进了,他试探着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后,似乎心里有底了,回头喊一声:“没事。前进。”林老师的话虽然果断,但大家都听到他的声音是颤抖了。林老师说完就真的开始前进了,只是那前进的姿势不是冲锋,而是爬,手脚并用地爬,屁股高高撅起地爬。后面几个看林老师前进好长一段了,由于没有退路,也只好向前爬了。吊桥这边的队伍这时齐声喊出号子:“加油!加油!加油!”在这号子声中他们真的在加油了,林老师开始爬得慢,但随着离岸越近,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站了起来一下扑上岸去,林老师终于到了彼岸。林老师到了那边的地上站稳脚后,马上转过身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对还在桥上的几个同学喊:“快,快,马上就到了。”吊桥上的几个同学这时也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即便是过没有木板的空隙处他们也是一溜就过去了,但是尽管是一溜就过去了,他们还是感到肚子那儿有凉凉的寒意浸上来——那空隙尽管很窄,但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江水是看不清楚的,只看得见江上浮着的一层雾,只听得见江水在峡谷中的咆哮声。快要到岸时,他们几个也几乎站了起来,也几乎是用冲锋的步伐跃上了岸。
不管是安智和杜先鹏,他们都看到林老师满脸是汗,是虚汗。这时他们也感到眼角被浸得有些不舒服,举手一擦,他们知道自己也满脸是汗,是虚汗。不仅如此,他们每一个都感到背上凉嗖嗖的,他们知道背上也是汗,是虚汗。
喘息一阵后,林老师的底气又足了,他字正腔圆地对那一边的同学喊:“不要怕。一点都不怕。”林老师这样喊了后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几个同学,但他看见他们并没有在乎他的假话,于是笑一下又喊开了,“不要五个一起过,一个一个的过,桥就不会晃了。”
那边一个男同学自告奋勇地一步跨上吊桥,他走前十米的时候走得神态自若,至少是装得神态自若吧,但是他马上走到中间了,中间那地方有一个空隙,他可能是一下子看到下面的景象,可能是突然感到自己现在行走在天上,此时,他抓紧铁链,但他并没有蹲下去,更没有四肢着地,他还是站着的,只是稍稍停了一下,跨过那缝隙,又大步大步地向前走了,他的确没有感到桥摇晃。
又一个男同学开始过来了,可能是前面的人给他壮了胆,他几乎是用刚才那个担柴的人那种很平常的步伐走了过来,他甚至在要上岸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对那边的人喊:“哪个怕?我过来背你。”那边的男同学大笑,而女同学却意味深长地不吭声,也悄悄地笑。
林老师又大声地安排:“男同学等一下,等女同学先过来。”
笑声中,一个一个的女同学过来了,尽管有几个女同学过来后脸上是苍白的,但她们也不承认怕。女同学都既然如此,男同学就更没有什么话说了,他们等不及一个一个地过,三个两个地在吊桥的悠悠摇晃中都过来了。
过了吊桥,大家都转头去看对岸,此时对岸空空的,想起刚才在那一边的踌躇,都觉得好玩,都觉得可笑。林老师说:“出发。”大家都觉得林老师用词有些过份了,因为上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就是纪念碑了,二、三十米用得着“出发”吗?但还是出发了,几十个人一转身,从路上,从丛林中,从陡坡上一起向纪念碑那儿冲去。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大概有篮球场那么大一块地方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边上还有栅栏,那栅栏也是石头的,每根石柱上顶着一个石球。中间的地方就是纪念碑了,大概有几十米高,上面刻有字,但不知是天长日久还是光线已经暗了的缘故,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只看得见下面“永垂不朽”几个字,这些字好像还是名人或大人物写的,因为左下角还有几个小字,但是已经看不清了。纪念碑的下面有塑像,几个红军战士要么抱着枪,要么抱着炸药包,簇拥着中间一个举着红旗的战士,他们睁着巨大的眼睛身体前倾。纪念碑的后面缓缓的山坡上,是一片整齐的坟茔,墓碑是灰色的,后面隆起的坟茔像一个个伏着的战士。
林老师喊:“把东西放下,集合了集合了。”
大家纷纷把背包扔掉,顿时觉得十分轻松,都想跳几下。林老师又喊了一声:“集合。”大家才聚过去站好,气氛一下变得严肃。林老师说:“首先,向革命烈士默哀三分钟。”大家把头低下,看着自己的脚,看着脚下的石板,心情真的一下子变得很沉静。抬起头后,林老师开始讲话了,他说:“大家刚才过桥怕不怕?怕。我们刚才过来时桥一晃的确很怕。但是,大家想一想,当年红军过这里时恐怕还没有这木板呢,但是他们还是要过去,而且,对面有敌人,枪林弹雨中他们还是过去了,过去了消灭了敌人建立了新中国,我们今天才有幸福的生活。”大家都觉得林老师说得很扑实,很简单,很好听。
林老师说:“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宿营了。下面我安排一下,男同学去找柴,每个男同学都必须去找一捆柴。女同学做饭。”
队伍一轰而散。男同学们向丛林中钻去,女同学们解下锅,开始用小铁铲挖灶。
安智对弄柴没有经验,他跟着杜先鹏走。杜先鹏带着他们一直往丛林里钻,他并不去拾那些枯枝败叶,等到他们爬到一个大岩石上,杜先鹏说:“看,下面都是柴。”安智和杜先鹏往下一看,看见岩石的中间的确都是些枯死了的树,但是没有砍刀,怎么弄呢?这时候杜先鹏也不说什么,去搬了些大石头,他把石头抱起来往下一砸,他们就看见那些枯树掉了下去,安智和杜先鹏也去搬石头往下砸,轰隆隆的声音中那些很粗的枯树纷纷掉下去。等到差不多了,他们下去把柴拢到一块,拢到一块他们才发现这些柴有这么多,足足有几大捆了。杜先鹏又一声不吭地去找藤子,那些藤子是缠在树上的,通常看不出来,但是杜先鹏用一块石头砸断它的根部后,左拉右扯,一会儿一根很长的藤子就从丛林中拉出来了。杜先鹏把柴捆成一大捆,然后说:“你们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安智和大德德谭小小于是就到前面去拉,开始拉几步很轻松,不一会儿就被小树拦住了,杜先鹏在后面不停地校正着方向,不停地压倒那些小树,不停地推动着。
男同学们陆续从丛林中出来了,每一个人都弄了一捆柴,大小不等。那些柴在纪念碑下面的空地上堆了差不多有半个教室那么大。一个男同学说:“林老师,怎么烧得完啊?”不等林老师回答,杜先鹏说:“烧不完晚上烧,晚上睡觉时得烧火。”大家都觉得杜先鹏说的极是,在这荒山野岭晚上睡觉时怎么能不烧火呢?要是野猪或豺狗钻来怎么办?再说,烧一堆火那是多么浪漫的事。
女同学弄饭弄得很快,她们在一个土坎上挖了一道沟,沟上放上锅就是灶了。这是一个很科学的办法,沟的这边放柴,沟的那边冒烟,火熊熊地燃烧着。两口锅的饭已经有香味了,她们开始把还燃得很好的柴退出来,说现在需要小火,焖一下就可以了。菜也是两口锅,乱七八糟地煮在一起,这时也是热气腾腾的,弥漫着诱人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开饭啦,开饭啦。”一个同学这么一喊,大家就拿着自己的碗纷纷扑到锅边去,一个装了一碗饭后又纷纷扑到煮着菜的锅边去,大家围成一圈,说:“吃了吃了。”于是就纷纷伸出筷子,顿时,一片唏哩呼噜的声音。
实在是太好吃了,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味道。锅里煮的是菜和肉,肉是几种肉,有杜先鹏带来的野猪肉,也有一个女同学带来的腊肉,野猪肉和腊肉一起煮火锅是大家都没有吃过的。大家吃了几口后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互相看了一眼,男同学们的眼中满是欣喜,女同学们的眼中满是得意。
刚吃完饭,天就黑了,几个男同学抬开锅又扔了一些柴到火上,近处的地方倒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林老师说睡觉还是要到纪念碑那儿去睡,那儿平,再说旁边也栅栏,他叫两个男同学把火引上去,之后就走过来对杜先鹏和几个男生说:“被子直接铺在地上恐怕不行。”林老师说这话时看着远处田畴边的草垛子。那些草垛子是稻谷收获后留下来的,它们是冬日里牛的粮食,不过,用它来铺床是再好不过的了,这地方的人们都是用它来铺床,在它的上面再放棉絮。杜先鹏和那几个男同学都明白林老师不好明说的意思。杜先鹏说:“我们去拿点谷草来铺床,是借一下,明天早晨再把它放回去。”杜先鹏没有等林老师说什么就带着那几个男同学往那草垛子走去了。
男同学睡纪念碑的这一边,女同学睡纪念碑的那一边。都是铺的谷草,都睡不着,都不停地翻身,到处都是谷草嘶嘶的响声。
林老师喊一声:“不要说话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赶到汤城。”但林老师的话说了不一会儿,那边的女同学不知为什么一齐吃吃笑起来,林老师又喊:“干什么干什么?”那边女同学答:“她们说有鬼。”林老师看了看纪念碑后面缓坡上那一排排的坟茔和墓碑,星光下,坟茔和墓碑沉默不语,但却咄咄逼人。林老师说:“这么多革命烈士在保卫我们。”林老师的话又让大家吃吃地笑了起来,林老师觉得自己说得很好。
星光灿烂,偶尔一颗流星拽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让人遐想让人激动;四周的山像剪影一样,黑得无边无际,山下江水这时也响起清楚的咆哮,也让人遐想让人激动。
杜先鹏轻手轻脚地起来,他以为大家都睡着了,努力不发出声音,但大家都没有睡着,大家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他把火又添了些柴。
一只夜鸟在不远的树林中发出一声嘶鸣,安智问:“是什么?”谭小小答:“猫头鹰。”
9.
第二天中午,队伍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后,走在前面的杜先鹏抢先冲上山坳口,他回过头来对着队伍喊:“到了,我们到了,下面就是汤城。”
听杜先鹏一喊,队伍呼啦一下冲上山坳口,下面果然是汤城。
所谓汤城是因为这座小城到处都是温泉。
站在这山坳口往下看去,江水从城中穿过,把城一分为二。从山上看去,看不清江水的深浅,但可以想像江水也曾有汹涌的时候,因为江两边有宽阔的卵石滩,看上去白晃晃的,而停泊在江边码头上的几只小船是黑的,黑得像影子一样。江的那一边房子有些稀疏,收获了的稻田光秃秃的,还没有收获的稻田沉甸甸的,即便是那些房子很有些城市的味道但整个看上去也是一派乡村风光,而江的这一边就不同了,从江边一直到山脚下都是密密匝匝的瓦房,那些瓦房在河边排成整齐的两列,可以想像瓦檐下是一条街道,但现在隔得远,看不见街道的景象。
不知是终于看到了目的地,还是因为这山坳口实在是个好地方,队伍在这里停下来了。山坳口到处都是大石板,不知是走的人多的缘故,还是风吹日晒的缘故,大石板光溜溜的,有些地方像青铜,有些地方又像琥珀。山坳口上长着一颗大树,罕见的枝繁叶茂,奇异的是大树的虬根下,从石缝中冒出来一股清泉,不知什么人在下面的的石板上凿了一个石凹,像一个碗一样,清泉就在石凹中盈盈地盛着,不停地沁出来,不停地流走,石凹中总是满满的,旁边的一块巨石中凿有三个字:“一碗井”。现在,大家都已经喝足了水,都坐下来,似有不想再动的意思。林老师也坐在石板上,但他在看表。“同学们,我们现在不能休息。站起来,站起来,出发。”
林老师说着就往下走,看见林老师一动身,其他同学都纷纷站起来跟了去。下山的路很陡,又很窄,后面的同学跑下来刹不住,只好跑进路边的土里。土里刚挖过洋芋,干燥的地里人一跑过去后面就拽着一路烟尘,无数的人跑过去,后面就拽着无数的烟尘。林老师和那些女同学还是走在路上,林老师想喊什么但他们已经跑远了,那些女同学有些羡慕地看着远去了的他们。
在县城的边上,林老师终于带着女同学赶上了他们。其实不是赶,而是男同学们在那里坐下歇着了。女同学们一到这里看见男同学就嘻嘻地笑,男同学们有些莫名其妙,就一起看林老师,林老师说:“看你们那猴样。”男同学们听林老师这么说还是莫名其妙。林老师又说:“互相看看。”男同学这才互相看,他们看见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厚厚的灰尘,汗从脸上流下来,像一道道泪痕,但每一个人的脸又是那么灿烂,被汗水洗净的地方有一种奇异的红润。
队伍走下了小路,在入城的大路上林老师要大家列好队,大家都理解林老师的心思,他是想让汤城的人们看见这支队伍不至于那么寒碜,大家两个一排地站好,也把衣服和背包理了理。林老师跑上前几步回过头来看队伍,林老师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大家都看出他的沮丧。
又走了一段路,林老师突然在路边停住。这支队伍也停了下来。
路的下面是一个奇异的建筑,像庙又不是庙,像仓库又不是仓库,它的前面有高高的墙垣,上面似乎还雕龙刻凤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顶,有些地方盖有瓦,有些地方又没有盖瓦,没有盖瓦的地方有雾气袅袅地升上来。从那里不时有人走出来,出来的人头发都是湿的,满脸通红,看样子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很振奋。大家知道,那里是一个温泉。
林老师说:“干脆,我们下去洗个澡再说。”
林老师的提议自然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护,还没等林老师再说什么,队伍一下子就散开了,大家纷纷向下面冲去。
在温泉的大门口前面的同学停住了,因为他们看见男男女女都从大门里出来,心里就有些惊异。林老师带着女同学从后面赶来,看见男同学们都聚在门口心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林老师说:“大家都进去。大家都进去。”进了大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外面就是江了,里面是石崖,石崖上刻有一些字,大大小小都有,小的字已经模糊,大的字还很清晰,一面平滑的石崖上刻有两个咄咄逼人的大字:“洗心”,尽管暗绿的青苔已经把石崖覆盖了,但那两个字还是那么清晰。不用说,这些字是古代文人雅士留下的,现在,大家看着这字,心里都有一种幽幽的思绪飘上心头。
杜先鹏在前面说:“‘洗心’?明明是洗澡,怎么是洗心?”
其他同学也在看那两个字。那两个字确实有一种荡气回肠的力量。
杜先鹏轻声对安智说:“‘洗心’,你说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安智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要人们正直和善良,但他用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回答了杜先鹏,“这两个字的意思可能是说人的身体要干净,心灵也要干净。”
杜先鹏信服地点了点头,他对安智的察悟能力从来就是信服的。
走廊的尽头一左一右有两扇门,其实说“门”是不准确的,因为那门只有门框而没有门板,而且那门框也不是一般的门框,是青石的,好像已有好些年头了,那青石油亮油亮的。有男人和女人从门框里进去出来,自然,那就是男澡塘和女澡塘了。林老师说:“男同学进这边,女同学进那边。”大家都觉得林老师说的是废话,都嘻嘻地笑。女同学们尽管看见那个门里是女人在进出,但好像依然不放心,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后,才挤着一起拥了进去。看见女同学们进去了,林老师对男同学们说:“走。”他说着率先一步跨进了这边的门。
男同学们一拥进去,看见了一个他们应该想到但却没有去想的景象:一大池热气腾腾的水中是一大群光溜溜的人,像一口大锅里煮饺子。
澡塘很大,和半个篮球场差不多,里面的水像海水一样是蓝色的。这个澡塘也是青石砌的,这些青石可能被水浸了好多年,边上早已经是像玉一样光滑了。石坎上围有一圈木头的座席,上面放着洗澡人的衣服。顶上就是刚才在上面路上看见的像庙又像仓库的房顶,黑瓦的,但从这下面看上去,那些黑瓦是支离破碎的,从缝隙处可以看见天上的云。整个澡塘雾气腾腾的,特别是水中的人,似乎沉浮着,很飘渺,若有若无。
更特别的是,澡塘一边的墙只有两三米高,女同学们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因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光溜溜的人,因为女同学们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男同学们这会儿傻傻地站在石坎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看着水中的人,水中的人看着他们。
林老师站了一会儿,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挥手说:“脱!统统下去。”
林老师一边说一边坐下来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衣服,一下,林老师也光溜溜的了。全部男同学都看着光溜溜的林老师,林老师愣了一下,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惟一的退路是下到水里。林老师站起来,“扑嗵”一下跳了下去。林老师跳下去溅起很高的水花,但是,那些水花还没有落下来,林老师又像一颗火箭一样从水中射了起来,他慌忙爬上石坎,浑身的肉被烫得打颤,嘴里叫着:“唉哟唉哟,烫死了烫死了。”
全部男同学都看着林老师的表演,他们知道不应该笑,但是他们实在忍不住,他们哈哈地笑了起来,那些水中的陌生人看见林老师这会儿被烫得还在哆嗦,也哈哈地笑。
那一边女同学刚才还是嘻嘻哈哈的,但这会儿鸦雀无声了,她们也可能听到了这边的事故,她们也可能发现了这堵只有两三米高的墙。
林老师喊:“干什么?干什么?都脱了都脱了。”
看见林老师有些发火,大家纷纷坐过去开始脱衣服,但是脱得快的也只是把衣服和长裤脱了,磨磨蹭蹭地却不脱最后的短裤,等到大家差不多都只剩下短裤了,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把短裤脱下来。这样,大家站在石坎上,都是光溜溜的了,互相看看,都有些不好意思,慌乱中想跳下去,又不敢,都半蹲着,手抱在胸口,张着嘴,跃跃欲试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林老师还是要勇敢一些,他开始试探着下了石坎,双脚浸入水中,再慢慢地伸下去。大家都看着林老师,林老师也知道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也明白自己现在是该做榜样的时候,他咬紧牙关慢慢地浸下去,慢慢地浸到了肚子,慢慢地浸到了胸膛,终于,慢慢地浸到了脖子。林老师把水浸到脖子停了一会,便大功告成地喊:“下来下来,怕什么?”
大家试探着下了石坎,水只浸到小腿处,但依然很烫,大家左脚和右脚不停地在水中交换着,过了一会儿,都已经适应这个水温了,于是就开始用手掬起水来拍自己的胸口,再过一会儿,有几个胆大的同学跳了下去,虽然在水中唏嘘不已,但由于已有思想准备,他们没有像林老师那样像火箭一样地射起来,他们在水中坚持了一会儿,然后就用手把水撩起来向坎上的同学发起攻击,坎上同学无处躲藏,开始往下跳,跳的时候顺手拉起旁边的人,于是,一个拉一个,一下子,大家都跳进了水里,虽然实在忍受不了水温,但要再跳上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一但要跳上去,那些已经适应了水温的同学就拼命地把你拉住。
呼叫着,逃跑着,忍受着,大家都已经在水里了。
林老师早已经适应了水温,这会儿他正舒服地躺在水中半闭着眼睛享受,他有气无力地说:“好,好,不要动,不要动,舒服得很。”
大家也学着林老师的样子躺在水中,等大家都在水中躺好不动了,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身体下面有一个一个——有时是成串的气泡“咕咕咚咚”地冒起来。
一个同学正想指责另一个同学在水中放屁,但他马上看见自己的怀里也冒出一串气泡。水中的气泡像是有质量似的,它痒痒地掠过人的身体“咕咚”一下冒上来。到处都是气泡,到处都是仔细听没有但感觉中却有的“咕咕咚咚”的声音。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家都用脚在水下试探,水下是石板,石板当然是有缝隙的,那些气泡就是从石缝中冒起来的。太有趣了,下面的石缝里不仅冒出水,也冒出气泡。
林老师说:“考考大家,看谁知道这里怎么冒出热水,又怎么冒出气泡。”
大家面面相觑,当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杜先鹏看了看安智,安智没有说什么。
林老师闭着眼睛半天后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如同宣布一件噩耗:“你们……你们的屁股下面是火山。”
安智心想,林老师这话说得怪,我们的屁股下面是火山,好像他的屁股下面就不是火山。
大家都愕然,火山虽然没有看见过,但它是怎么回事大家却是知道的——从画报上或者电视上看到过的:天崩地裂,浓烟滚滚,岩浆飞溅。原来下面是火山呀,原来因为下面是火山才有热水和气泡冒出来的呀,那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且还在这里很舒服地躺着呢?
林老师又慢慢地说话了:“大家不要慌,这火山是死火山,不会喷发的。”
怎么是死火山呢?不是还有热水和气泡冒出来吗?大部分同学心里都有些不信,但看林老师一点没有逃跑的意思,还有其他人也没有一点害怕,再说这温泉也好像有上千年了,虽然有些心悸,但身子却没有动,只是悄悄地有些注意身下冒起来的气泡是不是特别的大,如果突然特别的大,那就意味着这死火山变成活火山了。
气泡还是那样,一个一个,一串一串,大大小小地冒上来,这火山还是死的,这火山还没有活。同学们泡在水里,开始感觉到水中的舒服了。确实很舒服,骨头都泡软了,人在水中想睡觉。
林老师突然一下子从水挺起来,说:“我们开始擦背吧。围成一个圈,互相擦。”
大家都从水中站起来,按林老师说的围成一个圈,围成一个圈后大家都觉得林老师的这个办法真是太聪明了,你给我擦,我给他擦,人人都在擦,人人又都在被擦。不用林老师再说什么了,大家都拧干毛巾开始给前面一个人擦,一边擦一边喊:“哎哟,你看你背上尽是面条哟。”“你看他,尽是宽面哟。”
几个白胡子老者躺在角落里的水中,看着这群年轻的外乡人,张着嘴无声地笑。
墙那边的女同学好一会儿没听见她们的声音了,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她们在那边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声音太清楚了,可以分得出是谁的声音。听见她们的声音,男同学们不吭声了,尽管没有看见她们,但男同学们看见自己都光溜溜的还是有些难为情。
过了一会儿,男同学们觉得自己都洗干净了——至少是身体洗干净了,至于心是否洗干净了那就不知道了。洗干净了但是却还不想起来,于是开始在水里疯。最初是打水仗,但是打着打着就觉得只是水打在对方不过瘾,于是就用毛巾抡过去,带着水的毛巾很重,打在对方身上啪啪的十分过瘾。一时,毛巾挥舞,水花四溅,打对方的笑声和被打的呼叫声响成一片。再过一会儿,战斗又升级了,开始抢对方的毛巾,抢到一条毛巾就它使劲地扔到空中,主人要去抢,但是谈何容易,毛巾落下来早被动作快个子高的接住了,一接住又赶紧从主人的头上扔过去,那边的人接住又往空中扔去。林老师不说话,他笑嘻嘻地看着大家。林老师的态度鼓励了大家,大家玩得更疯了。
不知是谁的毛巾被大家扔过来扔过去,最后,也不知是谁把毛巾使劲一扔——那一下扔得很高,大家都抬起头来看,大家都看见毛巾差不多快接触到房顶了,水珠慢慢落下来,落在这边的池子中,但是,大家看到毛巾慢慢地落下来,慢慢地落到了那一边去了。
——啪,大家都听到毛巾在那边的水池中坠落的声音。
男同学这边刚才人声鼎沸,一下鸦雀无声;女同学那边刚才也是嘻嘻哈哈,一下子也鸦雀无声。
怎么办呢?谁都没有办法。林老师似乎也没有责备扔毛巾那个同学的意思,他依然躺在那里享受。那块毛巾的主人这会儿哭丧着脸,他不知道怎么办,一个同学安慰道:“算了算了,她们等会儿会带出来的。”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还能怎么样呢。
又洗了半天,林老师说:“起来了,起来了。”他说着就钻出水跃上石坎去穿衣服。
大家一起跃上去,石坎上站满了人,谁都是光溜溜的,谁都不用笑话谁。
林老师带着男同学一走出门,看见那些女同学已经出来了。
男同学都不看女同学,女同学自然也不看男同学。因为洗了澡后大家都不一样了,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亮晶晶的,皮肤红润,身上说不出的干净,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羞涩。
10.
旅发会的全称是旅游发展大会,有专家学者的研讨会,有招商会,有明星演唱会,当然也有各乡镇中学艺术团的汇演。他们一走出温泉就看见路上挂着大横标,上面写:“热烈欢迎参加汤城旅游发展大会的各位嘉宾”。
这个古色古香的小城的确应该发展旅游。小城依江而建,有一条窄窄的长街,长街两边都是匝密的黑瓦房,黑瓦房上栖息着燕子和麻雀,那些燕子和麻雀不怕人,密密地在上面发着呆,有时它们也似乎倏地得到什么消息,一起飞起来,像一片急速逝去的云。林老师说:“我们先逛一逛,下午才去报到。早早的去干什么呢?”这话说到大家心里去了,大家都想逛。一切都很满意,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家都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激动,都装做很随意地但却是很认真地看汤城的风景。
下午,他们顺着窄窄的长街一直到了城的边沿,经过一座石拱桥到了江的那一边,这才到了汤城一中。汤城一中一看就是一座古老的中学,几个宽大的操场,一排又一排的青砖楼房,还有一个大礼堂。校门一看就知道有百年的光景,因为从校门的缝隙间长出来的一棵皂角树枝繁叶茂掩住了半栋楼。
汤城一中是个欢乐的海洋。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那些学生一看就能分清是汤城一中的还是来的艺术团,本校的学生总是带点优越感地闲逛,来的艺术团总是东张西望,他们的穿着打扮也有些刻意,因此也都有点乡土味道。他们一进学校就看到了接待站,接待站的老师同学把他们带到一间教室,说东西就扔到这里面,赶快去操场吃饭。
说到吃饭他们这时才感到确实饿了,等他们到了操场,他们马上悄悄地咽了一口涎水,因为操场上热火朝天地正在进行着一场吃饭的战斗。操场是个灯光球场,此时,灯火通明的,球场上一圈又一圈的人正蹲着唏哩呼噜地猛吃。他们赶快走进去,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自己到中间的大盆里拿了碗筷又到一个桶里满满地装了一大碗饭,然后十来个人地蹲着围成一圈,不一会,菜就送过来了,是一个大锑盆装的,白菜炒肉片,这太令人兴奋了,居然炒肉片,而且那肉片绝不含糊,大片大片的,足可以和过年时吃的杀猪肉差不多了。他们马上开始了战斗,无数双筷子一起伸向锑盆里,迅速夹起来,他们的嘴里一下就尝到了久违的味道——这真的是太美好了,那肥厚的肉片一咬在嘴里马上就溅出油来,他们没有来得及细嚼,几块肉片就己经在嘴里消失了。然后所有的筷子又伸进去,在盆里尽可能地张大,夹的时候尽可能地多夹几片肉,然后碗也伸过去帮忙,好,又是一大夹。
那时,不管是谭小小或者是杜先鹏,他们忘记了自己所扮演的人物,他们默默无言地战斗着。那边的那些“采茶姑娘”开初的时候也没有声音,只是过了一针儿,又上了两个菜之后,才听见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声音是欢乐的,像银铃般。
不一会儿,杜先鹏就吃了四碗饭,连谭小小也吃了三碗。这时,他们才抬起头来望一眼蹲在一起的同学,然后无声地笑了。
这时,就在他们放慢速度,很绅士地随便夹一点菜在嘴里嚼着的时候,一个人又给他们端来了一盆菜——那不是一般的一盆菜,而是满满的一盆红烧肉。红烧肉金黄金黄的,肥瘦适宜,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马上就振作起来,又伸出筷子。但遗憾的是他们实在是己经吃得太饱了,吃了几块也都停了下来,虽然他们都不死心不放下筷子,但是,一直到不得不站起来走的时候,那盆红烧肉还剩下一大半,他们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们实在是恨自己的无能。
多么愉快呀。他们往教室走去的时候都走得很慢,因为他们吃得实在是太撑了。
到了教室,他们才发觉今晚睡觉有些特别,男女生都住在这间教室里。教室里的桌子被放成了两排,男生睡一排,女生睡一排,对着的。林老师说外面有个自来水龙头,女生先去洗漱了回来马上就睡,男生等女生洗了再去。大家都明白林老师这样安排是要错开男女生脱衣睡觉的时间。
女生一下就涌向那个水龙头。女生们把自来水放得哗哗作响,并不时地传来她们的惊叫声。她们洗了好半天才一起涌进教室。男生又一起出去洗,他们在走出教室的时候稍稍地看了一眼那些女生,那些女生洗了脸头发有些湿,显得十分妩媚。男生们在水龙头那儿把自来水放到最大,不一会儿谭小小和好几个同学的身上都溅湿了,大家就说:今天晚上屋里有女生哟,不准脱衣服睡觉的哟。
所有的同学都没有脱衣服睡觉,包括那几个衣服打湿了的同学他们也是直接地钻进了被窝。大家钻进被窝都一动不动,连身也不翻一下,但事实上大家都没有睡着。
十一点,外面走廊的灯闪了一下,过一会儿就一下停电了。
安智也没有睡着,他的斜对面是鄢姿,他侧着身子一睁开眼就不得不看见对面的她。
外面尽管停电了,但天上的月亮却高高地悬挂,银色的月光把窗外的一切都映得朦朦胧胧,也把屋里的一切映得朦朦胧胧。过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大部分同学都睡着了,一个男生在打鼾,一个女生也在打鼾,他们一个高些一个低些,居然他们那鼾声对应起来,此起彼伏的,如同在唱歌一样。
安智没有睡着,他听见他们那鼾声很想笑,但是他忍住了。这时他看见鄢姿的脚伸了出来——她一定是睡着了,她在睡眠中把被子使劲往上拉,这样,被子盖住了她的头,而她的脚却从被子的另一头伸了出来。月光下,安智看见鄢姿的脚丫子非常的醒目。
面对着鄢姿的脚丫安智更加睡不着了。
半夜的时候,不断有男同学起来去上洗手间。那些男同学一进一出的时候总要有意无意地看看鄢姿的脚,安智非常讨厌他们。
一直到下半夜才有一个女生起来,她从外面回来时顺手把鄢姿的脚盖了起来。
11.
尽管演出要到晚上才开始,但早上石固中学的同学们就知道他们的节目《智取威虎山》片断是肯定拿不到奖了,因为大部分男同学从早晨起就开始拉肚子,拉得一塌糊涂,刚走出厕所还没有走回教室又转身向厕所奔去。谁叫他们昨天吃那么多肉呢?
林老师去找负责汇演的老师商量,看是不是能把他们的节目推到明天晚上,但他们说这是抽签决定的,林老师也不好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只好买了些止泻药。但同学们吃了止泻药一点作用也没有起,他们依旧一次一次地往厕所跑。
大家都很关心谭小小和杜先鹏的肚子,因为他们俩个是主角,但大家越关心他俩的肚子,他俩的肚子就越不争气,过一会儿他们就不得不咬着牙关窜出教室又向厕所奔去。
杜先鹏说我们大家中汤城一中的计了,他们拿肉给我们吃就是要让我们出现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他们就好拿第一名。谭小小非常同意杜先鹏的见解。其他没有拉肚子的同学尽管也同意杜先鹏的见解,但吃饭的时候他们依然大口大口地吃肉。
终于到了晚上,终于到了盼了几个月的文艺汇演开始了。各支艺术团都整队入场,坐在指定的位置里。对于石固中学的艺术团员们来说这个地方是豪华无比的,顶上是一排又一排灿若繁星的枝型吊灯,旁边的窗帘是落地的金丝绒的,前面的大幕也有几层,一层是黄的,一层是红的,最外面的一层是墨绿色的。此时,整个礼堂都坐满了人,每支艺术团都把自己的红旗高高地举着,此时,礼堂里红旗招展。
首先是汤城一中的领导讲话,那领导也是高原民族大学下来支教的老师,祝贺了一番,鼓励了一番,演出就开始了。首先是汤城一中的节目,他们表演都是专业水平,非常成功。然后就是石固中学的节目《智取威虎山》片断。
演出前五分钟,己经换好装了,林老师又叫谭小小和杜先鹏上了一次厕所,他们什么也没有拉出来,但是当他们走出厕所又感觉到了一点意思,又急急地往厕所奔去,他们再次进入厕所还是没有成果,这时他们听见了报幕员悦耳的声音:“下面由石固中学艺术团演出,——《智取威虎山》”紧接着就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大幕徐徐拉开。杜先鹏——座山雕坐在一把盖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众偻罗站在下面,谭小小——杨子荣对着观众威风凛凛地亮着相。
座山雕喝一声:“脸——怎么红了?”座山雕坐在那儿要好受些,因为他的双手可以抓住椅子,他努力不想自己的肚子,尽管肚子里此时己经很有意思了。
杨子荣一个转身,拉开大衣,一个马步又对着观众亮相,他答:“精神——焕发。”杨子荣做这几个激烈的动作时脸都白了,因为他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下面马上就要崩溃了,但是,杨子荣是坚强的,他顽强地顶着——过去,谭小小想象自己这会儿该是多么的害怕观众,他没有想到他此时害怕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其他同学,特别是林老师,他们在心里祈求着: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出现那种不能出现的情况啊;坚持住,坚持住,想想你们自己吧,你们是英雄杨子荣啊,你们是土匪头子座山雕啊。
演出继续进行。座山雕拿过一把手枪,挥手一举,“——叭!”一盏灯熄灭了。
杨子荣“哈哈”一笑,那笑声十分的底气不足。杨子荣轻蔑地接过一个偻罗递过来的枪,然后平地旋转,又是对着观众一个亮相;杨子荣在做这几个动作的时候觉得下面己经在开始崩溃了,但他一站定,又一次地顶住了。杨子荣挥手一枪,“——叭!”三盏灯一下熄灭。
这网上买的道具枪真不错。
观众鼓掌。观众一鼓掌杨子荣又觉得事到临头了,他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好了,好了,终于完了。大幕还没有拉完,杨子荣和座山雕就向后台奔去。他们要上厕所得经过旁边的那个小门,他们当然来不及换衣服,当他们飞奔过那小门时,观众都看见了杨子荣和座山雕一起跑过去,观众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纷纷站起来,一直透过窗户看见他们双双奔向厕所才恍然大悟,又是一阵大笑。
其实,杨子荣和座山雕——谭小小和杜先鹏,他们冲进厕所后什么也没解决,他们听见礼堂里爆发出哄堂大笑,他们蹲在那儿,他们都快要哭了。
第二天,他们的肚子都好了。
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两天,观摩其他艺术团演出。那两天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他们去看电影,看了场科幻片《流浪地球》,也看了新版的《猴子王》。他们还在街上看到了好几个明星,有一个是蔡国庆,因为他们都觉得蔡国庆跟林老师很像,当然了,没有林老师帅。他们也去逛了商场,女同学们都买了发卡,花花绿绿的,鄢姿戴了一个发卡安智觉得很好看;男同学们买了几付军棋、象棋,还有蓝球。
让人想不到的是《智取威虎山》得了二等奖,这很不错了,大家都十分高兴,都说这个成绩来之不易。谭小小和杜先鹏很得意,他们说如果不是汤城一中设计他们一定是可以拿一等奖的。同学们都同意这个说法。
可是,让他们有点尴尬的是,汤城一中还在设计,每餐依然是大鱼大肉,但是,他们现在己经不怕他们设计了,每一餐他们都风卷残云,每一餐他们站起来后都慢慢地走路,秀秀气气的,斯斯文文的。
12.
又到火车站。由于旅发大会火车站非常非常的挤,站在月台上总是被人挤过来挤过去。林老师对同学们说等会儿火车来了大家一定要都挤上火车,上了火车再到火车的中部会合。
火车终于来了。安智拼命往上挤,他终于挤上了火车。
火车启动了。安智伸出头去大概地看了看火车的长度,自己刚好在火车的中部,安智有些绕幸,他打算就在这儿等同学们。
火车里很挤,气味十分难嗅。但安智还是在车厢接头处找到一个地方放下背包,他打算坐在这儿等到同学们。安智坐下来,他又一次为自己找到一个地方感到十分绕幸。
等了很长时间,一个同学都没有来。安智站起来,他想使自己能够看到他们,他也想他们能够看到自己。安智站在自己的背包上,他向两头望去,但两头的过道上都是人,安智只能看见他们的头,一个一个的,密密的挨着。
安智站了一会觉得实在是累,他又坐下了。安智刚坐下,一个声音突然在喊他:“安智。”
安智抬头一看,是鄢姿。——他们一下看见对方都十分兴奋。
鄢姿急切地问:“他们呢?”
安智说:“我也不知道。我一个同学都没有看到。”
鄢姿也把背包放下来,她坐下了,但她一坐下又马上站起来,脖子伸得长长的向两边张望。安智不能抬起头来,因为他一抬起头就看见了鄢姿的腰。安智这会儿一点也不担心其他同学,反正都在车上,找不着更好,就跟鄢姿坐在这儿,等会儿到了站自己下车就是。
安智坐下了,他给鄢姿留了很宽的位子,但是,安智不好意思喊鄢姿坐下来,事实上,鄢姿也好象没有打算坐下来,她依旧站在那儿向两边张望着。
火车在急驶,外面的景物一闪而过。火车拐弯时,鄢姿使劲地抓住扶手,这让安智想起来的时候,那是一些多么美妙的拐弯呀,那是一些多么美妙的不由自主呀。安智抬起头来看着鄢姿,他觉得她挺拔的身子十分的美丽。
鄢姿还站着向两边张望。火车在经过一个小站,车速明显地慢了下来。这时,鄢姿突然惊叫一声:“安智。”安智一下站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鄢姿还在看着窗外,窗外那个小站己经慢慢过去,这时鄢姿才转过头来对安智说:“安智,我们可能坐错车了。”
安智大吃一惊,他说:“不会吧。”
鄢姿一下坐下来,她一下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是坐错车了,是坐错车了。石固到县城我是来过的,没有外面那个小镇。我们是坐错车了。坐反了。”
安智一下也急了。他钻到车厢里往车厢上面的指示牌看了看,马上就证明了鄢姿是对的,是坐错车了,是坐反了,火车现在正向着石固镇相反的方向驶去,那边就是湖南了。安智一下也愣住了。
鄢姿抬头看一下安智,她知道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她一下又低下头,哭得更响了。
安智看见旁边的好几双眼睛在看着他们,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走过去在鄢姿的旁边站了站,他心里知道现在必须想办法,着急是没有用的。他尽管不知道火车前方将到什么站,但他还是很有把握地对鄢姿说:“你别哭了。不要着急,火车过一会儿马上就要到站,我们下去,再坐回来就是。”
鄢姿抬起头来看看安智,泪眼朦朦的,安智尽管心里没有底,但他这会儿还是对鄢姿点了点头。鄢姿见安智这么肯定的样子,过一会儿压低了哭泣声,但她还是低着头。
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安智凭经验知道该到一个站了。安智眼睛看着前方,果然,车窗外的房子多了起来,果然,火车和速度越来越慢。安智拍了一下鄢姿的肩,他拍了一下才觉得自己的力量有些重了,他也有些惊讶自己怎么说拍就拍了,安智说:“快,准备下车,火车要到站了。”
鄢姿也感到火车慢了下来,她现在觉得有了一种安全感,因为安智是熟悉这一边的。事实上,安智对这条路一点也不熟悉。
果然,火车到站了。安智和鄢姿下了车——安智先下的车,鄢姿在车门口犹豫了一下,安智也没想什么,向鄢姿伸出了手,鄢姿也把手伸过来,安智拉着她,她一下就跳了下来。
那列倒霉的火车又开走了。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俩了。
这里己经是湖南了,这里当然是另外一种天气。天空是阴霾的,一些看不见的细雨在纷飞。安智关切地问一句:“你冷吗?”安智问了这话脸就一下红了。
鄢姿低声地答:“不冷。”
安智要鄢姿就在这儿等着他,他进了站,问了过来的火车,运气真的是好,还有一会儿就有一列火车开往石固那边,安智赶紧去买了两张车票,他很庆幸在汤城没有花掉这些钱。
当安智拿着两张车票又出现在鄢姿身边时,当安智告诉她马上就可以坐车回去时,鄢姿那时真的是很佩服安智。她现在真的是很放心的了,有安智在就好,一切都有他。
真的没有过一会儿,一列火车就昂昂地开过来了。他们俩又跳上了火车。
火车又启程。这回是向真正的目的地开了。
过一会儿后,火车又经过了汤城,他们又看见了那些欢送的标语。火车停了两分钟又启程了,这回是去追赶他们去了。
离开了汤城,又走上了老路,车窗外的景色鄢姿都是熟悉的,她的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眼泪早就干了,安智觉得她的眼睛重新又大又亮了。
这列火车依然很挤,他们依然坐在车厢的接头处,但好在他们有两个背包,他们就坐在背包上。除了上次来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他们都有些不自然,但是他们也只能如此。火车在不停地摇晃,火车也在不停地拐弯,他们的两边都站着人,他们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碰在一起。
也许是又走上了熟悉的路,也许是觉得安智在身边一切无需自己操心,也许是太累了,过不了一会,鄢姿睡着了。
鄢姿开始是低着头睡的,睡了一会儿也许是那样睡不舒服,她一下一偏头,她的头就一下偏在了安智的肩上。——火车“昂”地一声钻进了隧洞,在黑暗中,安智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如同急促的鼓点。
火车钻出了隧洞,声音一下小了,鄢姿似乎是要睡舒服一些,她的头在安智的肩头蹭了蹭,她确实睡得更舒服了,因为她睡在了安智的肩胛里。
安智渐渐镇定了一些,嗡嗡的脑袋也渐渐沉静下来。这时,安智对鄢姿的那些头发有了清晰而细微的感觉——她的那些头发就在安智的脖子上,那么细腻,那么光滑,那么柔软,让安智觉得痒丝丝的。
鄢姿真的是甜甜地进入了梦乡。那时,安智的左腮总感觉到她呼吸的一团若有若无的热气,她的呼吸是那样的细长,如同春天的野外空中飘飞的一缕游丝,她有时还会咂吧咂吧嘴,像摇篮中婴儿在睡梦中咂嘴一样。
安智感觉得到她的心跳,也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那些心跳和那些温热就像漫过来的水,安智感觉到自己渐渐被淹没了。
在火车中朦朦的灯光下,安智看见鄢姿的脸泛着一层白色的亮光,她的脸上毛茸茸的,她的嘴也微微地张着;安智还看见她的一只眼睛被头发盖着了,看不见,而另一只眼睛安祥地闭着。她似乎睡得很舒服,她的头又往安智的脖子里蹭了蹭。
安智一动也不敢动,火车不管是拐弯或者是摇晃,安智都努力使自己平衡着。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安智都那么平衡着自己。
安智感觉到鄢姿猛地抖了一下,安智感觉到她醒了——事实是鄢姿确实醒了,她一下明白自己是靠在什么地方,但是她不敢抬起头来,她只有这么装睡下去,一动也不动,还故意地发出一点重一些的呼吸声。
——她肯定是醒了,安智知道。但是他尽管知道,他还是一动不动。
——怎么办呢?鄢姿急得浑身都烫乎乎的,但她还是不敢动。
他们都感觉到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安智看着车窗外,他不知道火车要停的这个站是哪儿。但是,火车停下来了,火车一停下来,安智就看见车窗外有一面红旗。安智一下双手捧起鄢姿的头,“鄢姿,鄢姿。”鄢姿抬起头来,睡眼腥松地看着安智。那时,他们的脸离得很近,那时,他们都感觉到了对方热烈的呼吸。
(原载《民族文学》年第2期,《石阡文艺》年第5期首发,原标题为《少年行》。)
编辑:姚华强
编审:张黔粤
总编:朱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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