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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千载杜鹃诗

作者:刘甚甫

三千多年前，一个姓杜名宇的男子，带着他的部族与盛产于故乡的白银，穿过云间与崇林，来到西蜀。

杜宇的故乡在绵延起伏的乌蒙山下，那也是白银和白云的故乡。那地方叫朱提，后更名昭通；或因银矿富集，世称白银为朱提。

任何东西，一旦有了代词，便有了无往不胜的力量，所有的神奇也必将应名而生。

三千多年过去了，朱提，白银，仍是世人纷纷追逐的对象。或许，杜宇早就勘破了世道人心，于是用那些出自故乡、精光熠熠的白银，以近乎柔软的方式，战胜了极擅射猎、亦精捕捞的蜀山氏，所到之处纷纷臣服。

白银，白云，虽一字之差，却同出一源，且其韵互合。扬子云著《蜀王本纪》，取土人之说，亦宗春秋中、晚期李膺所作《蜀志》，称“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化，民往往复出。”。

也许，后人鲜知白银所出乃在与天相接、云气终年的朱提，遂以扬子云所说为神话，使天降杜宇成为定论的同时，也不免有些许迷惘与疑惑。

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注》，北宋李昉编篡《太平御览》，皆用扬子云之说，并每有演绎。他们非常愿意将白银、白云混淆，并且付之高天，于是，一个颇具诗意的故事逐渐丰满起来。

那时，郫是个低凹卑湿的地方，虽岷江年年泛滥，四处狂泻，但土质肥美，气象温和，凡草卉竹木，无不欣茂。

当然，郫不像朱提，有采不尽的银矿，但郫有水土之便，有季候之利。作为蜀王，杜宇有为此地生民找一条求存之道的义务。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农耕，劝人垦地，种谷育桑，采食织衣，成为最适宜的选择。

于是在桑麻成荫、稻粱遍野的同时，杜宇和他的王国与稼禾一起恣意生长，成为天下最先富起来的地方。

那时，巴蜀之外，正当春秋之乱，诸侯纷起，干戈不息，生灵涂炭，家国播荡。而蜀有秦岭、巴山之隔，飞鸟不过，霜雪不来，远在一场场离乱之外，是为四海之内最宜休养生息的地方。而西蜀之富，始于杜宇，早已成为定论，勿需赘述。

然而那条出自深山的岷江，多情而又狂野，在便于汲饮、灌溉的同时，又每每暴涨，吞岸拔树，浮山飘屋，种在地里的庄稼，储于仓廪的粮谷，无不为洪水淹没，几乎使所有的热望一次又一次化为泡幻。

直面岁岁复来的洪水，驯服这条狂荡不羁的大江，成为杜宇最迫切的梦想。

杜宇懂得采矿，懂得炼银，懂得农耕，懂得播种与收获，懂得有关土地与山野的所有细节，却不懂得水。水是他的福音，也是他的恶梦，怎样才能使喜怒无常的水顺从人意，是他需要攻破的最后壁垒。于是他四处悬赏，大募国中，若有能根绝水患，避害为利者，当效尧让舜，推位于人，远走西山，不复问事。

一个名曰鳖灵的楚人，伪作浮尸，逆江而上，以令人惊讶的方式飘入西蜀。鳖灵此举，应属开人类广告之先，也是最神奇的一笔，即使司马相如命县令负剑开道而自抬身价，亦或陈子昂摔胡琴以搏长安贵族眼球，其广告效应，皆不能与之一论高下。

终于，这个最懂得水的楚人，开山破崖，凿渠引流，给那条姿意任性的江指明了出路，也使成都平原坐实了天府之国的美名。

杜宇不违诺言，委国而去。山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归宿；从山里来，回山里去，这充满宿命意味的轮回，大约是后人感慨不已的主要因素。人到暮年的杜宇，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激情和雄心，不再凿山开矿，那些如水的白银，确乎已经化为白云，任它满眼翻卷，我自心若古井。

升隐西山的杜宇，本想用剩下的光阴，进一步读懂山的奥秘，没想到那些得水土之便的蜀民，在一次次丰收里学会了享乐，日高不起，当春不作。已经步入仙境的杜宇，化为一只飞鸟，以殷切而哀婉的啼叫，劝民出耕，不可耽误任何一个万物生长的春天。

最终，杜宇啼破嘴喙，碧血飞洒，落地生花。

杜宇是这只鸟的本名，杜鹃、布谷、子规等等，是它的别称。杜宇绝对不曾料到，他从那座停霞栖云的西山振翅一飞，竟然飞越千山万水，飞越所有的时光，飞入了绵延千古的诗意。

几乎可以说，古往今来的好诗句，大多出自杜宇，或与杜宇有关____

蜀国曾闻子规啼，宣城还见杜鹃花；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子规独抱区区意，血泪交淋晓未休；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世事庄周蝴蝶梦，春愁臣辅杜鹃诗；思家只作归程看，疑有春深杜宇啼……

如果将有关杜宇的清词丽句集约成书，单就质量而言，或许会令那部极尽风流的《全唐诗》退让其次。

即使不堪如我，也曾望昔人后尘，勉强作过杜鹃诗。那是五年前的暮春时节，我与几个文友在望丛祠茶聚，时当杜鹃花开，芳华正好，不禁口占一绝:

可怜蜀王化杜鹃

幽魂处处是青山

暂借春风三千年

来约人间四月天

好了，就此打住，既然杜宇飞鸣不绝，且让我们在不可穷尽的诗意里，去约会另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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