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回顾:
行路与写诗
绥德诗人应邀参加榆林诗词学会定靖采风
绥德城南旧事
合龙山李强国老师,给你娓娓道来……
绥德记忆|绥德古城门:镇定门、安远门、银川门、永乐门
李强国,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生于乡下,农民,喜好诗文,有诗文刊于县级、市级、省级、国家级刊物。兼好《易经》、宗教、民俗诸文化。
曾任榆林市第一届道协秘书长,参加过省道协第二届代表大会、陕西省民族宗教事务大会。
现供职于合龙山道观,从事宗教、国学、心理学咨询,偶有诗文面世。
西门卖羊
文丨李强国
逢二逢七是县城遇集的日子,我拉着站绵羊到城里去卖。小子娃娃家,不吃三年寒饭,总得弄点事做。我的父亲陪着我,因我还小,说定个价钱会卖,但我不会买。每一次,父亲挑着柳线大毛桶(家乡人叫它是茅斗),回家时用它挑大粪,不能把时间白白地遭踏了,即便是挑着卖菜的筛筐,也要装满猪羊粪或者是灰坡上的灰土挑一担回来。
去城里,出庄子过大理河的爬地桥,一上岸就是国道。国道平坦也较宽,没有柏油过,路面上满是砺砂。路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榆树、刺槐、白杨树、国槐,要数柳树最多。高树的枝杈间,筑有许多喜鹊窝,我一看到飞来飞去的花喜鹊,就很开心,不由地张大眼睛,向那蓝天望去。有时,我想自己如果是一只花喜鹊,有两个翅膀,飞上天,那该多好。我这样一想,心头掠过丝丝的快感,一下子会轻松许多,走起路来脚步也快了。
山里人老打国槐的主意。秋天到了,树叶落了,有人爬上树收槐籽,用木棍上的挠钩把槐枝连籽折下装进布袋里,收获一布袋槐籽,那就发小财了。槐籽外包一层肉壳,厚厚的,很坚硬,在石碾上碾上几圈把肉壳碾破后,用簸箕将肉壳簸闪挑拣掉,就是蛋蛋豆那么大黑黑的槐籽了,能卖几个好钱。春季里,树上的白槐花黄榆花都被人捋得光光的,蒸得丸子吃。
(绥德古城东门镇定门)
路边的田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和蔬菜,也种了不少的经济作物,棉花,蓖麻,更多的是圆滚滚的西瓜和香喷喷的小瓜,当然也有少量长长的菜瓜。张家砭庄户家硷畔下有一块平坡地,是我们五里湾的,紧靠公路,离城近,种西小瓜便于出卖。夏天赶集路过那里时,我就会爬上地畔要几个小瓜吃。种瓜人就会给我三两个小瓜,从来不为难我,因为贫穷,给我的小瓜都是乌鸦喜鹊啄烂的,要不就是松鼠咬破的。我也不嫌弃,吃起来其实很甜,也香。山里住过的人都知道,歪桃烂瓜最有味,这是因为,鸟鼠在嗅觉方面比人更敏感。
有时累了,我会爬上高树,批上些杨叶柳枝给羊吃,自己也歇一会儿。我还会把柳条编成草帽戴在头上,好像很神奇。在春天里,抽掉柳枝芯用皮做一两个筒状的咪咪吹。周围人少时,溜进路边的菜地里,摘个西红柿吃,菜地的主人碰见了不会怎么样,娃娃家,吃个柿子也没什么。从西川下来贩羊的,我会把自己的羊和他们的羊赶在一起打混混,羊也怕孤独,它们都恋群,合在一起就走得快,比我独自拉着省力气。
(刘文西上世纪六十年代速写绥德城东门)
从子洲来绥德贩炭的,套的是骡马车,也有套驴车的,车上装满了石炭,有牛心沟炭,范家河炭。苗家坪的沙柳多,编的筛筐圆圆红红的,形状好,比柠条荆条编的筐筛寿用。也有用扁担挑着笸箩、簸箕、柳笎的,这些农家用品是定靖产的红柳条去皮后用麻绳编好的,薄软的柳椽木片扎边箍口的。茅斗,打水斗,拿粪斗子,也是红柳编织的,这些柳器崭新的亮如白雪。也有木匠做好的案板、擀杖,木板凳、抿夹床子、木碗、木勺、木水桶,绑在自己打造的手推独轮车上赶集去。也有背着笤帚扫帚锅刷刷去卖的。
套牛车的一般不是生意人,他们用牛犁地,到城里去,给牛套上个平车,装上自家庄田产的粮食或者山蔓红薯南瓜去卖的。有的车上拉着婆姨娃娃串串城,也有拉一只大肥猪,自己舍不得杀掉吃,只好拉到集头上卖,弄点钱买点百杂家常用品。
那时的女人发式是短帽盖,洗梳方便,用两个夹夹在耳根处夹住向外散乱的头发,再用一块手巾笼在头上。衣裳没有过多的色彩,以黑和蓝为主,也有青色的,上衣是大襟的,线绳的纽扣绾在左腋下。老年女人大多是盘盘头,用一个黑发网兜住头发,戴上一顶略浅的黑色瓜壳帽。女子们就不同了,喜欢留长辫子,辫梢上缠着红头绳,少数人穿对襟的上衣,上有浅色的印花,穿上方口的拉带带鞋,就最时尚了。出门前,她们都会在脸上扑些粉子,用交织的线撅掉脸上的弱毛,再用镊子拔去眉宇间的杂毛。粉子是白色的,在脸上轻轻抹一点,然后用绒布涂均匀,脸色就白净,白嫩得好看,口唇上抹点油油,又能添几分俊气。临出门时在穿衣镜前照一照,看看哪达不周正。女人们赶集,都是去买点布线针麻的,顺边在城里串一串,散散心。走亲戚也要收拾一下自己,以免丢人现眼,被人家笑话。
说是国道,一天连个汽车的影子也见不上,自行车也不多见,一路上匆匆忙忙的都是往城里走的赶集人。沿路要通过卫校、张家砭、绥德二中、八库、薛家畔、马家庄、溜土崖、县医院、骆驼店、体育场、绥德一中、寺沟岔、绥师,从西山寺下向南的大桥过去,直面的就是高高的城墙。城墙上有垛口,大石头长长的,上面开满白色的石花和浅褐色的苔藓,石缝里长着草。沿城墙根向东走20米,就到西门了。西门洞特别宽敞,洞顶上的石缝里能放得进大拳头,许多旮旯里都是沙燕窝,产了许多小燕子。这些沙燕飞进飞出的,从不间断,时常把屎拉在行人的身上。
西门洞外是牲畜市场,大热天,门洞里墙根下都是猪羊鸡鸭。猪娃娃绑着腿,都放在背篓里,有的放进拿粪斗子里,这些小牲灵都在这里买卖,有些男人困了,把老布鞋脱下来当枕头用,就地一躺,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坐着的男人,掏出旱烟锅,巴嗒巴嗒地抽起烟来,有的人会吐出圆圆的烟圈。女人是比男人少,她们只卖鸡鸭和蛋,坐着等买家,抽空把怀揣的鞋帮拿出来做针线,不时把针在头发林里划几下,这样好走针,头发上的汗油起了润滑的作用。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蹲着,用手指捋着胡子,东拉西扯地说些七长八短的山山话,说得开心了,就咍咍地笑。也有带娃娃的,小子娃娃留个铲铲头,头顶左角和后檐脖都留一撮长发扎成小辩子,穿着红肚兜,也有戴银项圈的,上绾银铃银牌,也有写着“长年百岁”四字的银锁,常常请人保锁抬举,认了一大群干大干妈的。我也曾在门洞里睡过觉,苛凉爽呢,但又被时常来往卖馍卖饼子的叫卖声吵醒。
山里人不晓得茅坑在哪里,就在没人处撒尿,女人们会躲到远处去,都需穿过洞门向南找方便。洞门内,又是一个向南的城门,直通城内的街道,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建筑叫瓮城。只是向北的墙没了,已是一条通向石山的斜路,左右上方都住着人家,有窑洞,更多的是破旧低矮的瓦房,散乱着几棵柳树和樗树,那时人不多,瓦房顶上有草,麻雀在那里跳跃飞窜。有时我会通过西门来到大街上,走出南门,就是南关了。南关在老城外,街道比旧城内的老街还长,那时买东西,主要去的是老街和南关大街。
(张少生年速写的银川门)
西门外向北是百米长的观音砭,砭下有一条平车可以通行的路。砭上曾有观音阁楼,和西山上的天宁寺遥遥相望。只是观音阁楼不在了,只有破败的女墙,不时有碎石碴破瓦片被鸟雀和风雨触动掉下来。靠近西门石壁上人工凿出一方平面,上有州牧江士松题写的“天下名州”四个大字,“州”字因石壁塌落掉了。我当时不懂,好奇地问身边蹲的老汉汉,他们也不太懂,讲不出个马家狸狐来,只讲些神鬼精怪的故事来忽悠我。当讲到毛野人吃娃娃的故事时,我就十分害怕,害的我好长时间黑夜不敢到院子外去。
骡马牛驴也不少,大都在西门外灰坡下的桥洞里,也有一群一群的羊在那里买卖。押哼的肩上搭一个顺顺,也叫褡裢,四角也有缨穗,用它按着手指,一会跟买主捏码码,一会跟卖主捏码码,以此说合商定价钱,当买卖双方的价位接近时,押哼就相端地砍价。这时,买方嫌贵,卖方嫌贱,这样喊都是想稳住对方。而押哼骂骂咧咧地从买方的搂肚里掏出钱,点好后硬塞给卖方,又在卖方的手中把牲灵强行拉过来缰绳递给买方。如果卖方不接受,押哼会从自己的楼肚里掏点钱加给卖方。当然,押哼在市场上是红人,卖主买主谁也离不开他的,他就靠这一手软硬兼施的办法养家糊口的。便宜了,他向买主要点钱,卖好了,他向卖主要点钱。紧在腰上的搂肚,会绣上元宝铜钱,或着是牡丹花。钱被三只手偷走了,就叫连搂肚子割了。
集市最红时要数每年三月二十八和八月二,是绥德的骡马大会,满城都是人,贩牲灵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桥洞下的河滩上就热闹了。许多人也来给驴马配种。公驴的笼头上绾一块红布条,又配有红圆的头缨,脖子上吊一个大铜铃,还有花花哨哨的装饰笼头的佩品。公驴都很高大,壮壮的,一看到草驴就儿儿地直叫,就地兜起圈圈来。拉公驴的人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拍打公驴的肩胛,草驴母马配种后提着腰撒一泡尿,产下驹子后,主人就得给拉公驴的人些碗豆黄豆或者是玉米,要不就花几块钱。
(绥德南关一条街,著名画家刘文西年在绥德写生时的一幅杰作,以南关梢为取景点)
每次会上,把养得毛色顺的羊卖掉,再买几只便宜的羊,一年里买呀买卖呀卖,我家的院子里长年养着羊。每次到城里,父亲会给我买点饼子凉粉吃,我也很开心。骡马会上,父亲也给弟妹们买些泥马马泥人人,它们是那个年代最好的玩具,上色的,安着咪咪,吹响的声音好听。当然,体育场里少不了搭台唱戏,山里人天一亮就下城,早早把带的山货卖掉到戏场占地方,吃随身带的干粮,喝口凉水。看戏的人多,有的娃娃被挤得哇哇直嚎,鼻涕泪水流了一腔子。
我站过一只胴羊,尾巴特别大,乖顺,常跟在我身后。我歇在树下,它卧在我身边,舔我手脸。有时我睡着了,它也不乱跑,一直把我舔醒。胴羊的大尾巴在夏天有蛆,我用柴圪枝把蛆挑掉,拉到河里给它洗澡,偷偷弄点六六粉抹在羊尾巴上杀蛆。后来这只羊卖给了薛家畔一个杀羊的,分手时,它坠着屁股死活不跟那人走,两眼望着我咩咩地叫唤个不停。我曾给它起名叫喜喜,我一唤它,它就朝着我跑过来,它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主人变了,它死命的叫声叫得我心酸,我不敢抬头看它一眼,头杵在怀里,呜呜地哭了。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果给我,哄我说,今天买这两只羊比喜喜更听话,别哭了,回家吧。
为了多收入,后来又捯弄奶羊了,可以卖羊奶,天天有微利,我也喜欢喝羊奶。秋天,我拉着奶羊到城里李家巷老李家给羊配种。老李个子不高,戴着白瓜壳帽,烂棉袄上紧着白腰带,只是脏的黑溜溜的,一见有人拉着羊来,便笑了起来。老公羊光着脑袋,胡子长长的,见了母羊就呲着鼻子,露出两排牙齿来,散发出的气味很呛,满院里臭洪洪的。在另一羊圈里,也圈只较小的公奶羊,它长大后接老公奶羊班的。老李家应该是不错的城里人,大门两侧还有一副对联,我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意思一定是吉庆的。李家如今不行了,穿廊挑石的大院,大窑檐都没了,挑石上的穿廊木椽和挑石全露着。每次来这里给羊配种,我熟悉这里高高的台阶,牡丹松鹤的照壁,乱石砌就的羊圈,还有那黑黑的窑洞和雕有蝙蝠花卉的窗棂子。
老奶羊是看产奶量论价的,奶羊肉价比不上山羊,更比不上绵羊的肉价,一斤羊油是两斤羊肉的价,羊老了就得卖掉。为了卖一只老奶羊,两天没挤奶,奶葫芦圆滚滚的,一到西门外,就被几个买羊的围上来。那羊老是老了点,庄样还是满好的,卖给一个工人。他说老婆刚生下儿子,奶水不多,只要有奶就好。他用手摸羊的奶葫芦,羊疯了似的乱蹦乱跳,因担心抻坏奶葫芦,父亲让我爬下身子吃羊奶。羊是我养的,也听我的话,我一口气就把奶葫芦吃的松软了。当我站起身来,身边围了一圈人,看大戏似的,那时我饿,不懂得害羞,反而很高兴。
(绥德古城南门安远门)
有一次我去卖羊,在八库下面的公路上,被臂戴红袖章的学生挡住去路,让我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后来,城里多了游行的队伍,多了红旗,多了歌声,再后来,体育场就召开了誓师大会,无产阶级专政大会,批判坏人大会,给他们戴纸帽,挂纸牌子,写上他们的名字,用红笔打上个圪差。当然,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又听说打死人了,这么一折腾,集市渐渐清冷了。
对于羊来说,我是有感情的,我给它们草吃水喝,它们给我挣口粮和身上穿的衣裳。
看到羊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养的羊,想起那些和我亲如兄弟而被我卖掉的羊,我的心由甜甜的感觉慢慢转入酸溜溜的楚痛。
啊,我拦过的羊……
卖馍馍
文丨李强国
秋收后,丧失了劳动力的爷爷奶奶交不起农业社的口粮钱,就谋算着磨面蒸得馍馍卖,想以此来保证晚年的生活,这样,爷爷逢集时就得去集市上买麦子,我和奶奶在家磨面,而卖馍馍的事就全靠我了。
爷爷有三个儿子,我大爸在二十六岁时就去世了,他是家中的顶梁柱,撂下了一双儿女和一个墓生生的二哥,不幸的是我那位没爸的大姐尚未嫁人就殁了。我二爸带着我二妈在横山县的石湾镇子上办了个织布染布的小作坊,我二妈是财主家的女子,有一手裁剪缝纫的好手艺,也在作坊旁开了一间店铺,一边卖布收购棉花,一边揽得做点针线活儿。我爸十几岁了,在作坊里纺线织布,结拜了四个干兄弟。
爷爷一口气雇人砌了六孔石窑后,见不到大爸,过度伤心用洋烟麻醉自己,天天昏昏沉沉的,好端端的庄户人渐渐不景气了。三五九旅来绥后,王震就住在我们家。仅一个月时间,被王震解劝后,爷爷甩掉了烟枪,但被折腾得瘦骨嶙峋,驼着背,哮喘咳嗽得厉害,又要照顾大妈一家人,担心大妈因无法维持生活而改嫁,上下三代同家过日子。农业社后爷爷靠卖烟叶水果蔬菜赚点小钱。再后来,我爸生下我们六个儿女,我二爸也是八口之家了,日子也不好过,四世同堂时才分开过,当然,家产大多分给了我大妈,据说二百块银元被我二爸入股到合作社,我唯一的姑姑有七个孩子,上有婆婆,生活就更困难了。我是一九六三年秋住进爷爷那里的,是爷爷奶奶的小跑跑,小使小唤的都是我。因此,我和爷爷奶奶必须靠自力更生来养活自己了。
奶奶是旧时代人,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整天拄着棍,也站不稳当。奶奶个子高高大大的,虽然六十几岁了,皮肤还是很白净的,勤快爱好,应该是个好看的女人。奶奶的娘家在柳家庄,亲戚们都很穷。那时,我翻过脑畔山后,就到了柳家庄,跟着奶奶去,晚上睡在破席片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弄了一屁股席刺,用针也挑不出来的,直到化脓后随脓水挤出去。奶奶来到我们李家后,给了娘家人多方的接济。如今都一样,从合作化到农业社,谁也照顾不了谁。因此,奶奶每天用簸箕闪去麦子中的浮尘,拣去杂物,把拾掇好的麦子泡进木桶里,笊篱搅拌一会儿,涝去麦皮上的尘土,把麦子再从水桶里捞出倒进筛子上空干水,就可以上磨磨面了。我在月光下推磨,常常熬得口干舌燥,眼冒金华,如一团稀泥,瘫软的站不直身子,歇会儿,喝上半马勺凉水,还得咬咬牙继续干。爷爷身体也不好,推上几圈磨后就直喘气。奶奶摇晃着身子,在笸箩上箩面,不时把箩里的碎麦碴倒在磨上继续磨。当然,疲倦来源于饥饿和累。我在当年面黄肌瘦,只剩一把骨头,庄里人喊我二猴,没人叫我强国大名的。
每天早起吃饭后,我就提一笎馍馍到卫校路边等西川下来的贩炭车,把笎放在骡马车上,连跑带滚地跟着拉炭车走,到了寺沟岔停下车把笎提下来。寺沟沟岔有一口轱辘井,井右边是通往寺沟的一条通山路,再往右是水沟,继续往右便是绥德一中的菜地。紧挨公路菜地畔的大树下,有一位卖纸烟火柴颜料小百杂的老人,他叫蒲如剑,是城内的老户,他在路边的大树下铺两张旧报纸,把针线等小杂货摆在报纸上卖。他每天挑着两个用木条做的两个小木架,木架的四个角拴上绳索,缠在扁担上,木架上各放一个装货物的小木箱,早饭后挑到公路边,天黑后又挑了回去。下雨下雪了,他会把两个小木箱摞在一起,一块抱进轱辘井房里。我的蒸馍都放在老蒲的小货箱里,这样就避开了市管会的人,他们就没收不了了。然后,拿上两个馍馍装进身上的黄色挎包里,到路畔下大理河边沙滩上的炭市偷偷地卖。好在我还是个娃娃,市管会的人也不在意,我的挎包底子挨着我的脚脖,来到人面前,悄悄地喊声叔叔婶婶,问他们买馍馍不。说实在话,炭市上的人都认识我,如果他们买馍馍,就会主动来找我。也许他们可怜我,何况我卖的馍馍雪白,千层层的,份量也足。如果天黑了还剩两三个,我会减价卖,一毛五的价减成一毛四卖,剩到第二天就不好卖了。
老蒲是个很讲究的人,身着时新的对襟袄,戴一顶有帽檐的蓝帽子,胡子刮得光光的,一副老花镜配上银链,穿得黑青蓝靛,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没人时,从木箱中拿出一张旧报纸看看。困了,他会背靠在身后的大树,打起盹来,有时会发出鼾声来。他人也好,身边经常围来一些人,他们有的抽旱烟,有的从怀里掏出个酒咂咂,嘬上几口小酒,或者在路边捡些较大的砺砂子,开始搁方、跳老虎,或着耍点羊粪珠珠,只有学校的老师在这里下象棋。麻雀拉下的屎撒在那些人的瓜壳帽上,或者撒在身上,那人就会发出话来,日他妈的,真霉气。旁边的人都笑了,有人也会敲打他两句,老不死的老爬虫,又揣你家媳妇子的大奶头了,要不怎就倒霉成这球势样子,让雀给尿了。这样,你一句他一句的逗开了,老头们也笑得更厉害了。也有人笑着说,寻根红裤带,拴在那老叫驴的头上,看看那尻慫样,这样,就有人上去拉扯一会儿,把那老头糙成个土圪蛋,一会就围来一圈看热闹的人。出现这样的取闹,应该是大家最乐的时候了。
老蒲的报纸上放的最值钱的是几个铜制的水烟壶,打火的火镰,扳头的扳头罐罐。老蒲的印堂上常有扳头罐罐留下的一圈红褐色的痕迹,他应该有头痛的老毛病,说话慢慢的,没有一点皮气,和我爷爷外爷都很相熟,我和他也像爷孙俩,我曾托他在他弟弟蒲儒俊那里订过几面箩子,他从来不嫌气我来放馍馍给他添麻烦,反而乐意帮我。市管会的人也和他相熟,无形中他起了保护我的作用。那时我太小了,如果是今天,我一定会带上酒水看望他老人家。人么,相逢是难得的缘。
要知道,那时物资紧缺,一盒纸烟七分钱,一盒火柴二分洋,一包煮蓝一毛二,最贵的要数水烟壶了,一把也超不过一块二。老蒲一天下来,也只不过卖个三五块钱,而我一柳笎蒸馍,也卖不下今天的一碗羊杂碎的六块钱。
有一天,我早早卖掉馍馍后往回走,看见了绥德二中菜地里的西红柿红红的,饥饿感驱使我爬上地畔,摘几个柿子吃,碰上了正在放水的李全富,他是我重叔伯的二哥,是学校雇来种菜的,吃两个西红柿自然是没问题的。忽然,校园的高音喇叭响了,就要召开批斗大会。听说批斗的是一位年轻的老师,校长教务主任什么当官的都被批倒批臭了,现在轮到这位平头年轻的教师,一定是他没有站对立场,没有和资产阶级划清界线,他怎能平安无事呢!那时,拳头大的字我已经认识了几斗,便偷偷溜进校园,看墙上贴的大字报,知道了这位老师被批判的前因后果。
这位老师叫薛元禄,是关中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绥德二中任俄语老师,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课也无法上,有天他来到就近的合龙山,看到山中的大庙遭到严重的破坏,塑像倒了,法器没了,壁画毁了,碑碣被砸,满山遍野都是破石烂瓦,看后心里恼火,便在日记本中写了一首小诗:
来到合龙山,
不由气愤感。
庙宇被破坏,
神灵被追赶。
这不是我迷信神灵,
因为,这是我们祖先的遗产。
薛老师只说了句心里话,结果被他最信任的学生出卖了,说他替资产阶级说话,是新生的牛鬼神蛇,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件发生后,今批明斗,把个二十七八岁的人折腾出一头白发来。
公社多次组织二十三个队的革命小将,在我们五里湾的河湾广滩上,召开无产阶级专政大会,各队人马高举红旗,臂戴红袖章,唱毛主席语录歌,喊革命口号,押着地富反坏右,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庄子大,人口多,都是老好人,什么地主、叛徒,放放大字报,批一批就了了。队里的革委会负责人,都悄悄地外流争钱去了。而有的队里革命小将把地主喷气式地押进会场,把胳膊都裂折了,踏倒在地拳脚相加,那阵势大着叻,怪吓人的。每次路遇,我牢记爷爷的话,不要往事林里钻,只站在高处望一望,提着柳笎走开了。
天凉了,庄里的人白天黑夜耍赌钱,主要耍跌色子、打扑克、订棍、梦湖、推牌九。有天夜里,前庄杨老婆家的炕上推牌九,满窑的人围成一个团,除把门子的人外,还有押两道的,押软的,押箍定的,押担的,把门子的人手按住一张牌九不露出点子,露出另一张牌九的点子,直叫着四四五,另一人应声一只鹅;也有人喊天杠地杠对子皇上,也有人喊五六吹管的,最怕的是闭十,如那丁圪杈,虎头透老九,四六一碰整方子。出于好奇,我往场子里挤了一会儿,笎里的馍馍就少了两个,不知好活了那个饿鬼。
后来公家管的太严了,我只好偷偷来到卫校公路边卖馍馍,把柳笎放进水壕下边的玉米地里,挎包里装几个馍馍见人就上前问人家买馍不。有时,馍馍的皮皮干了不好看,就把箩布子放进水壕里泡湿捞出拧去水后蒙在馍馍上,一会儿馍馍就湿了,变得白白亮亮的,好看多了。渴了,爬下身子在水壕里喝上几口水,顺便洗洗脸。
在卫校路边卖馍的还有四五家,比如:黄家沟的老李家,头上搭一块毛巾,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从大襟的怀里掏出一只鞋绑子,走针穿线做起针线活来,张家砭的老张家,把裤管高卷,赤脚片在水壕上走来走去,手中握一把铁锨,装作在给地里放水,其实,买馍的人都知道水壕边上都是卖馍馍的。
马家坬的老胡家说一口山西话,解放前逃荒来到这里,他和男人落户后,当地人有时听不懂他男人的话,就给她姓赵的男人起了个撤字号,叫他是老胡,他的女人就成了老胡家。有一天,玉米地里藏的老胡家的馍馍让人偷走了,急得老胡家放声大哭,直喊我的馍馍啊,哭了半后晌,灰溜溜地回去了。我也担心自己的馍馍被偷走,便把柳笎藏在路边的大树底下,批些杨枝柳叶盖在上面,别人偷不走,即便是公社的人,也误以为那是拦羊人揽下的羊草。因此,别人的馍馍被没收了,我常常是幸运者。
也许是人告状了,五月十三日中午公社来了四个人搜我身上的挎包,没搜到馍馍,便到玉米地里搜,有一人去翻我藏馍馍的树枝,我急忙过去提上笎往玉米地向大理河边跑去,我身后追来了三个大人。当我穿过密密麻麻的玉米地跑到河边时,身后的人也到我身边了。情急之下,我跳进河水最深的响岔湾,丢了两只旧布鞋,实在太累了,无奈上岸,十四个馍馍被他们一箩布子袱走了。那一次,我也哭了,那天是老爷磨刀下雨的日子,关老爷没叫老天下雨,我下了。我伤透了心,也不敢去卖馍馍了。
每当想起卖馍馍那段日子,我是很辛酸的,从九岁起我卖了三年馍馍,每天黑灯瞎火在星月下推磨,白天下城卖馍馍,连一个白馍馍都没吃过,麸子馍馍也只能吃卖剩的。不是我不想吃,而是我不能吃,不忍心吃,我的爷爷奶奶比我更辛苦啊!
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