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诗词杜鹃

李时珍记:杜鹃出蜀中。写杜鹃,自然从蜀中起笔。

相传助武王伐纣成功之后,古蜀国国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望帝晚年遇鳖灵治水而禅位,其后隐居西山修道。其生前热衷教授黎民稼穑,死后遂化身为鹃鸟。蜀人闻听鸟鸣,知是“望帝魂”也,因呼为杜鹃。每当春回大地,杜鹃就会飞来,彻夜啼叫,唤醒人们回归故土,辛勤耕耘。直至嘴角啼得血流不止,洒在大地之上,染红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千百年来,每一个出入蜀境的人,都曾在那天梯石栈般的蜀道之上,听闻过杜鹃的泣血哀鸣。李太白写:“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沈佺期写:“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沈诗名为《夜宿七盘岭》,想必正是蜀道关隘之一的七盘关。赘述两句,七盘关地处川陕交界处,所谓七盘,放眼望去,便见重重叠叠的群山,险之又险。而从四川出蜀,此关赫然名为“棋盘关”,北望关中,阡陌交错,田畴如秤,天下之争,恰如一方漫长的棋局。一字之差,颇见命名人的视角与眼界胸怀。

在诸多咏蜀中杜鹃的诗词之中,我偏爱清代曾觐的《子规啼》:平羌江口江水清,峨眉山头山月明。江楼望月人未寝,肠断子规啼一声。峨眉山下,平羌江水静静地流淌,一轮明月升起,映照得大江空明如练。这是一个何其宏阔的空间,又是何等遥不可及的画面。而后,心有灵犀的摄影师仿佛洞察到了读者的心思,正在将镜头缓缓推近,聚焦点越来越小,最后定格在江边一处小小的楼台之上,望月的人春衫单薄,鬟鬓慵散,她却迟迟不肯归去。在溶溶的月色中,她的思念缘着月光,顺着流水,飞向天际。如此寂静的画面,蓦然传来子规一声悲啼,短之又短,稍纵即逝。再看那山那月那江那楼,丝毫未变,只有那人儿,顷刻之间已痛入膏肓。唉,美好的春天又要过去了,而他还未定归期,怎不令人寸断柔肠?一滴晶莹的泪珠,掠过憔悴的脸庞,透着月色如金,似一枚琥珀,坠入大江,无声无息。这首小诗,意境好,诗技也高。江口江水清,山头山月明。开篇两句便巧妙运用了重复的手法,这样的节奏吟咏起来恰到好处,又不露痕迹地强化了空间的辽阔旷远。“清”“明”二字,看似写景,实则造境,为主人公登场营造出清凉之境。从山头,到江面,再到江边,上楼台,倚栏杆,画面由远及近,始终都是在无声地移进,直到画面之外传来那一声悲鸣。也仅仅只有这一声,不是诗人吝啬,一声已足够摧折人心。张先曾写道:“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可是在这个暮春怀人之夜,谁能消受得住数声呢?

杜鹃出蜀之后,别名先后加在一起,不下十数种。“子规”“子归”“杜宇”“子鹃”“鶗鴂”“布谷”“谢豹”等,实则皆为杜鹃鸟。这几个还算是较为常用的,诗人会根据平仄韵律的需求,做出最佳选择。于是我们有幸在诗词之中,听闻各地鹃鸟的啼鸣。“铜梁路远草青青,此恨那堪枕上听。”“楚天空阔月成轮,蜀魄声声似告人。”“曾为越旅与吴栖,惆怅春风畏汝啼。”“秦城啼楚鸟,远思更纷纷。”“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不论南北与东西,但是春山有子规。”此时诗人的笔管就演化成了小巧玲珑的笛管。可是这只笛管,千百年摹拟出来的依旧是思归不得归的忧悒之音。

诸位或有疑问,文章已近尾声,草木诗词如何单写杜鹃鸟?上文已讲,杜鹃花正是由于杜鹃鸟啼血而染成,此亦算是事出有因、说从源头的太史公笔法吧。成彦雄诗云:“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尽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其实杜鹃花也多有入诗,别名也随地域不同而各异。譬如,江南山野间多称映山红,而到了终年覆雪的长白山,她又是朝鲜民族最钟爱的金达莱了。杜鹃就像一位双栖发展的影视明星,有幸横跨了动植物两界,这本来就是不多见的。

最后再回到蜀中来。宋乾德二年,宋军大举伐蜀,一路摧枯拉朽,径至成都。乾德三年正月十九日,后蜀国主孟昶闻风丧胆,开城纳降。身为罪君,他与宠妃花蕊夫人,又携上三千宫娥,一路被押付东京汴梁。历经蜀道千辛万苦,行至葭萌关驿站终得片刻喘息。花蕊夫人觅得这一时半刻,在驿站墙壁上奋笔疾书:“初离蜀道心将碎,遗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孰知刚题写半阙,便被押解的军卒催促上路,无情夺走了手中笔墨。花蕊夫人回首怅望,杜鹃声里痛别家山,跟随着身前的亡国之君,黯然踏上了生死未卜的前程。只是她不曾预料,正是这半阙《采桑子》,为后世词坛留下了一段续写不尽的千年公案。

在繁华富庶的东京汴梁,在高不可攀的金銮殿上,在趾高气扬的胜利者面前,在宋太祖欲壑难填的目光里,花蕊夫人会有何等表现呢?还记得葭萌关驿站的那面墙壁吗?不知过了几时,也许是在花蕊夫人被赵家天子纳入后宫之后,有人将那首《采桑子》续写了下阙: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我们在这里读到了一个搔首弄姿的轻薄女人,一个在亡命路上就准备投怀送抱的卑贱女人,一个为了取得新主子专宠而志得意满的无耻女人。因为一位无聊文人的无聊续写,这首小词得以完整的面貌传世。可是在不明真相的历史里,却将花蕊夫人永远无情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花蕊夫人确以其花容月貌被宠之后宫,但她从未恃宠展颜,很快便抑郁而逝。除了这半首《采桑子》,她还留有一首绝句。那是她初见宋太祖时,用以回答炫耀战功者关乎亡国之感的提问。哀怨与激愤在心头郁结已久,经过蜀道上千回百转的酝酿发酵,有如杜鹃啼血一般,此时节冲口而出: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有这首慷慨奇崛、速求一死的《述国亡诗》作证,我们真的有必要为这个生不逢时的女子正名,穿越时空,回到驿站的墙壁前,将那首小词依照她对巴山蜀水的凄婉回眸重新来填。

“初离蜀道心将碎,遗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故国此去三千里,血泪斑斑。花谢红残,一梦疏忽旧河山。”到目前为止,这是我最喜欢的续写版本。我将这一票投给了自己。

该文选自《衡水晚报》专栏美文荐读:致青春︱纯情?简爱草木诗词︱红豆我的初见,你的诀别恩师应未老,不敢问西风(上)峰峰记(上)王小波的孤独

贾九峰,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正高级政工师。自年连续出版《你若懂我,该有多好》《我把四季用来等你》《陪伴是与时光等长的事》《除了你,世界与我无关》及长篇小说《风流河》,畅销当当、京东、天猫等各售书网站。并在全国报刊发表情感故事逾百万字,被读者誉为“中国最会讲故事的痴情大叔”。更多文学作品见于《作品与争鸣》《长城》《作品》《散文百家》等刊物。

我不惧在黑暗中写作因为我想为你描述星空

贾九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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