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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语:
初相卿先生发来的散文:《榆树下唱大戏》,把我国民间唱大戏的特色和各类人物特点描写得栩栩如生,另外也记载了时代与国家命运的相连,可以说大局着眼,细处落笔,纵横捭阖,开合自如。该文因为网络提示在其他网络发表过,所以放弃不用。今天发表其《野菜情》一文,则描写和反映了老一代所经历的时代变迁,人生的感触。结尾带孙子回老家挖野菜,实在是意味深长。两篇作品,都很有读头,内容丰富而情感深厚。下午,他补发来的散文《遗梦松花江》所写的神奇人物“麻爷”实在是一篇近乎小说的作品,作者与麻爷之间的事情以及麻爷的故事太感人了。
好文章,不是靠矫揉造作,不是无病呻吟才能写得好的,主要靠得是具体实在的内容,真挚的情感,还有娴熟的写作技艺。初先生是老一代文人,他的作品值得喜欢写作的朋友学习和借鉴。
文川山人
、8、11
野菜情记得小时候,我的私塾老师宋先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引发了我对野菜产生一种特殊的情缘。
宋先生说,最早最早,大地原本没有森林,没有庄稼,没有百花和野草,什么都没有,只有单调的赤裸裸的一片黑,一片黄,一片红。后来有只巨大的仙鸟,从遥远的太阳那边,衔来了一片绿,一路飞来,一路播撒,山川大地便有了绿色,有了生机,有了生命,世界也便精彩起来。
从那时起,绿色在我幼小的心中,就是神明,就是希望,就是永恒,自此,我的生命也与绿色融为一体了。因而,每到“南浦春来绿一川”的季节,我便和兄弟姐妹一起,走出家门,跑向山野,望见绿色就奔,碰到绿叶就掐。有时把一片绿叶或一颗绿芽,放进嘴里,细细地嚼,慢慢地品,仿佛嚼的品的不是春叶春芽,而是春心春情了。记得十一岁那年的春天,我和小伙伴儿跑到西小山上,折回汝龙泡沿,转到牛蛋泡边,寻回一筐筐浅绿的柳蒿芽、婆婆丁,墨绿的苣荬菜、荠荠菜,掐掉泥根,摘去老叶,洗净控干,放进锅里,扬上一把玉米面,再放进些盐,便将锅盖了。锅还没开透,我们就都急不可耐了,个个端着空碗,眼睛齐刷刷盯在锅上,用筷子敲着碗,快快乐乐地唱着:吃野菜,野菜香,一熬熬出一锅汤;小弟弟,别着慌,喝汤不误放牛羊……我们兄弟几个都嬉笑着。一声声敲着花碗,一遍遍地唱着歌谣,母亲听了,有些慌乱,生怕我们这群饿狼将一锅野菜汤哄抢了似的,忙捂住锅盖。待锅开了,母亲才揭开锅盖,切一些葱花放进去,这锅野菜面汤就算烹制完成。当每只空碗都填满了之后,屋内外便溢满了野菜特有的香气,我们也便小心翼翼地端着碗,陆续到风凉的檐下(那时我们住的东厢房),唏溜唏溜喝起来,热了,都脱掉上衣,露出干柴棒般的臂膀,比赛谁喝得最多、最快。年,正是解放战争大决战的关键时期,离新中国建立仅一步之遥,支援前线是当时的头等大事。爹妈都是思想前卫的“开明人士”,爹说,你们年纪都小,不能直接参军参战,咱可以换种方式支援前线嘛,咱家人口多,多吃点野菜,把省下来的粮食送到前方,让咱解放大军吃饱了,去打胜仗,解放全中国,好建立咱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爹的话很平淡,也很自信,他把“咱人民”三字有意加重了语气,是强调我们吃野菜的重大意义。我们听了爹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就都重重地点点头。妈说,我和你爹都是吃野菜过来的,过去吃野菜,是天灾人祸造成,而现在吃点野菜,是为建立自己当家做主的国家做贡献,是爱国行动啊!我们听了也很受鼓舞。从父母的言谈举止中,我第一次知道野菜还和解放事业,和国家前途命运息息相关哩!于是,我们早晨出去放牧都不吃饭,到了山上,把鲜嫩的野菜和蒿芽掐下来,趁浆带露往嘴里填,细嚼烂咽,挺香,也挺甜。饱了,就分别去放牛、放马、放羊、放猪(当时我们兄弟几人都是十二品芝麻“官儿”),然后倒在草甸子上翻身打滚,嬉戏笑闹,快活着哩!
记得这一年的10月1日那天,二姐手里攥着一大把小彩旗,从家里匆忙赶到山上,极其兴奋地向我们喊着:“好消息好消息!”我们说什么好消息呀把你乐成这样!二姐激动地说,今天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们听到这条振奋人心的特大好消息,都激动得浑身发抖,情不自禁地跳起来,都摇着小彩旗,眼里不住地流着欢喜的泪水,漫山遍野地狂奔乱跑,嘴里还不住地狂呼乱喊:“啊哦——新中国成立了!新中国——成立了!人民当家做主了.......”我们在水边的一块牛毛岗上,摆上各种各样的野菜和一盘二姐从家里带来的大酱,学着大人的模样儿,团团围住,端着蚌壳,以水代酒,醉庆建国。天上的水鸟和草间的青蛙昆虫也配合我们,嘎嘎呀呀、咕儿呱儿地唱个没完,仿佛就是一场文艺演出盛会,为我们的“酒会”增添了无尽的色彩。我们这些十二品芝麻“官儿”吃饱喝足,无视牛马猪羊们的存在,都一齐跃入水中,搂狗泡的搂狗泡,打漂洋的打漂洋,都成了水中的鱼、天上的鸟了,乐呵得很哩——我们以前所付出的一切,所等所盼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能不乐吗!我的童年是绿色的,少年也是绿色的!记得六十年代初,粮食不够吃。爹就领我们到山坡水边去挖回绿莹莹的野菜,洗巴洗巴,剁巴剁巴,掺在糠里,加点儿葱花和盐面,包成糠菜团子,吃起来也挺香。妈说,糠菜半年粮呀,饿不死!爹说,眼下,外国佬卡咱中国人的脖子,企图制服我们,逼我们就范,凶凶地说,要死要活,由你们自己选择吧!可咱中国人是有骨气的,决不屈服于他们的压力,宁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宁肯吃糠咽菜,也绝不向他们求乞!爹是个老学究,记得他还红着脸用古人的话来激励我们: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当时虽不懂得这句话的全部意思,但听起来仿佛觉得挺有意义,挺增力量,也挺长志气!野菜,支撑了一场伟大的人民解放战争,也造就了一种伟大绿色的民族精神!一晃,已有几十年没有吃到野菜了,怪馋的。有时也想尝尝鲜,常常在饭桌前讲起关于野菜的故事,宝贝孙子庆儿是在蜜罐儿里长大的,他像听天方夜谭般地摇头摆手,不以为然,这很使我伤心和失望。如今的孩子呀,哪里知道,野菜和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相伴而行的特殊情缘啊!一日,饭桌上忽然出现了两盘儿水灵灵脆生生的婆婆丁,苣荬菜和一碟黄灿灿的大酱,苣荬菜蘸大酱,甩开腮帮子呛!这是家乡的一句顺口溜,极言吃苣荬菜蘸大酱的妙处。儿媳指着野菜说:爸呀,今天是您的生日,这是我们特意托朋友从外地买来,让您老尝尝鲜的。”我一拍脑门儿,喃喃道:老了,真的老喽!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得了!”说着,忙把菜碟拉过来,用竹枝似的手颤颤地捏起一棵,放到眼前,一遍遍审视;又送到鼻前,一次次嗅闻,像是要在其中发现点儿什么奥秘似的。要不是庆儿给我斟酒,我还愣在那儿呢!我的筷子绕过红烧鲤鱼,推开糖醋牛排,端走八珍鸡手,全然不顾了那些山珍海味,美味珍馐,猛夹起一大筷头野菜,在大酱碟上抹一下,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咽着,那贪婪相在别人看来定然是可笑的,但在我却全然进入了一个最佳境界,一任浓浓的绿色汁液从嘴角流下,也全然不觉。儿媳盯盯地望着我,眼圈儿忽然红了,眼窝里汪着一泓泪水,话语也有些哽咽,半天说道:爸呀,你……慢慢儿吃……我到市场去看看……”她转过脸去,抹了把眼睛,出去了。不知是被儿媳这异样的举动感染了,还是想起了苦难的过去,我的泪水也莫名地潸然而下。我猜想,这两行浊泪里大约也含着浓浓绿色吧!庆儿带着稚嫩的童音,问,爷爷呀,今天是您的生日,大家都祝您生日快乐,爷爷干嘛还哭呀?我忽觉失态,忙抹去泪水,举起酒杯,笑了笑,说,爷爷想起解放前的苦难历程,又看看今天改革开放后的好日子,多好的社会呀,感动哇!爷这不是哭,这是乐呀!过不多时,儿媳手中拎着两大方便袋野菜转回来了。她兴致勃勃地说道,巧了,有一家卖菜的进了些的野菜,被人们一抢而光,多亏我去的及时,就只剩下这点儿了,全让我给包了!儿媳喜滋滋地把野菜洗好,带着滢滢的水珠端到桌上。野菜还能上市?我带着几分疑惑地喃喃自语!“哎呀妈呀,何止是上市!”儿媳现出忧喜参半的表情继续说,“当下都几十块钱一斤,还很难买到呢!”细品如今这身价百倍的野菜,却又觉全然不是早年那纯正味道了。一算时间,刚进腊月,冰封雪盖的山川原野,哪儿能生长出如此鲜嫩的野菜呀!可又一想,也是的,人们的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吃腻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谁不想换换口味呢?物以稀为贵嘛!如此想来,菜农为了经济效益,更为迎合消费者需求,这些假冒伪劣反季节“家野菜”的出现,也就实属顺理成章了。但是,我仍天天盼那送暖的春风,盼那播绿的仙鸟。一俟春风又绿松江岸的时候,领着我宝贝孙子,挎上保存多年的柳条筐儿,带上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头,回故乡的山水间转转,挖回我正宗的婆婆丁,苣荬菜、小根蒜、荠荠菜、马齿菜……也挖回我那绿色的童年和绿色的记忆
遗梦松花江
有一个疑问始终存于心中,那就是:少年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诠释出它的全部意义,但依稀觉得它是一块虚无飘渺无字的碑,又似乎是一方色彩艳艳的霞,晶莹又遥远地泊在我美好和神话般的忆海中。
然而,成人后的寂寞,使我压抑;尘世间的喧嚣,使我烦恼;带着零落的沧桑走进荒漫的老年,尤使我凄怆。而我松花江的旧梦,永远带着童音,带着童贞向我笑闹,向我耍乖。这让我留恋,让我感奋,这梦是我人生的至宝,永远让我珍藏。现在,我人虽老了,但拥有了这份心境,也便豁达,更感欣慰,寂寥的生活,也便有了无限的乐趣和无边的遐想。
于是,我急不可耐了,便急匆匆回到了松花江边的老家,去寻找童年那些失落的旧梦和零散的记忆。
我踏着乡野的宁静,沿着我当年赶牛的老道,匆匆走着;我穿过蒿草闭合的野径,越过“塔头”林立的旱沟,绕过如帐的柳通,再爬过如屏的黑沙坨子,眼前豁然亮出一道如诗如歌的大江——这就是我梦中的松花江吗?她似乎变了,而且变了许多。但那燕子洞密布的断崖,那日本鬼子炸过的弹坑,那狐仙堂的残壁,不都是昔日的旧物吗?如果不是上演过一出出或悲或喜的生活大戏,它们也许早就被淹没在时光的隧道里了。看来,往事确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呀!它毕竟比时光更富活力,更具魅力,也更见伟力!因为这道风景里,有一张独特的生动的面庞,时时在我脑际里浮现,他是我生活大戏里一位不可或缺的主角。
哎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至此,曾用童贞和质朴,人情和人性演绎成的关于他和我的故事,便连成一片了。
他,叫麻爷。
麻爷不姓麻。据说,小时候出天花,留下一脸麻子,据此人们都爱称他“麻小”;待到年岁稍大,人们又戏称他为“麻大”;进入中年以后,就都尊称他为“麻爷”了。
麻爷不是本地人,是三十岁那年从山东老家过来的。麻爷的姓名,自己从未向人说过,当然,也很少有人问津。不过,细心的人从麻爷的只言片语中,也得到了一点点信息。麻爷曾说过他和孔夫子是同乡,山东曲阜人,来东北时,曾到孔庙拜别。于是,人们断定麻爷大约的确是姓孔了。人们不在乎麻爷的姓氏,倒极想知道些关于他的身世呢。
问他时,他总是“嘿嘿”一笑,默然置之,淡然道:“嘿,三个饱一个倒,普通人一个,有啥好说的!”
于是,在人们的嘴里和心里,就只留下“麻爷”这简单的称谓了。
麻爷初来乍到时,在我家旁边搭了一间“马架子”。小屋小而且暗,只有一门一窗。门,是用木板钉成,开关时,吱吱嘎嘎地响,听惯了,不觉刺耳,反觉是支快乐的歌儿;窗呢,下半截用土坯砌死,上半截用纸糊着,从未见开过,一些微光只能从这里挤进,使屋内有了些薄明。经年的灯烟和灶烟,把小屋熏炙得油乎乎滑腻腻的,更使小屋黑暗而且潮湿了。炕头是麻爷的行李卷儿,没有褥子,只有一床里外露棉的麻花被,旁边躺着一只油炸过似的并散发汗臭绑了一块棉垫的木枕。炕梢横着一口黑黢黢的松木白茬板柜,不知里面藏有什么秘密,终年锁着,从未见开过。火炕与灶台间,隔着一截矮矮的墙台,算是里外屋的界碑了。一只空碗,一双筷子,一把菜刀和一盏油灯,永远摆放在墙台上面,成了小屋的唯一点缀,由此小屋显示出有些生气。
麻爷的饮食极简单,也极单调,常年是菜粥地瓜之类,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两顿饺子,但绝无酒肉。有人说麻爷一贫如洗,他却摇头叹息,不置可否。问他,他便嘿嘿一笑,之乎者也一通,道:“君子固穷!君子固穷!”知情的人都知道,麻爷是麻面在外,内里却光彩鲜亮呢!
说麻爷内里光彩鲜亮,也不无道理。
听老辈人说,麻爷在这儿落脚后,同几个闯江湖的“老客”在松花江边转悠了几天,最后选中岸边一块岗地,在前坡挖了间“地窨子”,北面是松花江的渡口,南面是狐仙堂,东面是黑沙坨子,西面是屯落。春夏秋三季,麻爷就住在这孔地窨子里。麻爷为啥住这儿?无人知道,只听他说:“登泰山而小鲁嘛!”啥意思?无人知道。紧挨麻爷还有间地窨子,是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以后,一个自称是“躲避”战乱的山东老人住着。他是位绝好的舵手,人们尊称他为“刘舵公”。刘舵公住下之后,一直日夜忙着迎送南北过江的人,给扶余和“三肇”四县人民带来许多便利。一天,刘舵工知道自己老了,把一付木桨交到麻爷手里,对他说:“我这辈子没成家,就靠这付桨闯荡松花江,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要走了,把它交给你,将来用这付桨扇摇些钱,做些你该做的事吧!”麻爷听了,心领神会,知道自己身上的使命重大,重重点了点头,算是他对老舵公的庄严承诺。刘舵工在江心,变成了松花江上一朵浪花。有人说,在第二天清晨,刘舵公艰难地爬上黑沙坨子,跪在前怀的一座坟茔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变成坨子上一朵山花。总之,老舵工走了,麻爷很难过,跳上船,荡起双桨,用力向江心划去。到老舵公沉没的地方停了桨,拿出一瓶老酒和两个咸鸭蛋,放到一条用木板做成的小船上,目送小木船荡荡悠悠追随老舵公远去了,才声音颤抖地说,收好吧老舵公,这是送给你的,寂寞时喝两盅!
从此,松花江上又响起了汩汩悠悠的桨声,从早上日出,到晚上日落唱给老舵公听。麻爷听着这支日哼夜唱的桨歌,就像老舵公唠唠叨叨在嘱托:“记住使命,责任重于泰山!”。麻爷声泪俱下地说:“老舵公,放心吧,你未竟的事业我一定替你来完成!”说完,便亮开大嗓唱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这首歌,唱得好悲壮,好心酸,也好振奋。
日月轮回,人生易老。孩子长成了大人,大人变成了老人,老人又一个个地走了,而麻爷的桨声依然如故。麻爷老了,变成了一尊会说话的能活动的泥塑,此时,都说他是一位江神。
麻爷摆渡时,有条严格的“章法”,不论生人熟人大人小孩,过江一律收钱,而且先交钱后上船。他说:“船家不打过河钱,这是闯江沿的永远不变的规矩。”
那年夏天,姥姥从密勒过江来接母亲和我去看大戏,一时忘了带钱,姥姥和母亲急得团团转,可麻爷的脸愣是不开晴,果不其然,看上去真的是一尊江神了,无论怎么哀求,他都始终是那句话:“嘿嘿,交钱上船!”直到太阳卡山,遇上熟人,才解了这场“渡江之围”。可船还没开到对岸,姥姥家门口的大戏已经咚咚锵锵地开台。我以为好戏都已唱过,便急得直哭,心中暗骂麻爷误事。自此,麻爷在我眼里,就是“麻脸”;也自此,“麻脸”在我心里,便是一粒仇恨的种子了!有仇不报非君子,你说,这仇能不报吗,必须得报!
然而,那张麻脸也有多云转晴的时候。
他经常为一些神秘的人夜渡,都分文未收。一个深秋的黑夜,有几个神秘的老客,要去江北“三肇”地区执行什么特殊任务,悄悄走进了麻爷的地窨子。麻爷躺在炕上,正发高烧,几天没吃没喝。听了老客与他嘀咕些什么后,他心急如火,扑楞一下坐起,二话没说,扛起双桨,晃晃当当领“老客”悄悄走到江边,四外瞭望一番,见无人,便忙从蒿草中抬出一捆捆一箱箱沉重的“快货”,急速地装进船舱里,用蒿草苫好,“老客”向麻爷交待好对岸准确的接货地点,便准备开船出发。
这夜风很大,突然又下起了暴雨。这里闯江沿的有句流行嗑:“秋风夜雨不渡江。”但麻爷犹豫片刻,任务紧急,半刻耽误不得,最后暗下决心,便低声命令来人:“上船,出发!”船负载过重,压得噗噗嗤嗤直喘粗气,小山似的恶浪,一个接一个猛烈撞击船头,江水和雨水一起落入船中。船舱里的“潮”在上涨,小舢板岌岌可危!麻爷仗着经验丰富,江路又熟,吃力地因风驭浪,艰难前进,不到一顿饭功夫,就顺利地划到江对岸,看着“快货”被同志接走,才放心地调转船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回来却碰上了倒霉的顶头风,船行一步,退回半步,刚行到老舵公沉没的江心,一阵狂风骤起,巨浪顷刻间把小舢板抛到半天空,很快又被压到江底下。麻爷想,这是老舵公在考验我哩!暗道:你老人家就放心吧!
麻爷在江心拼搏了好一阵子,小舢板还是在原地盘桓。此时,麻爷已是筋疲力竭,加上几天来没吃没喝,身体虚弱,已无力驾驭自己的命运,只等老舵公的安排了。忽然,又是一个冲天恶浪迎头劈来,接着是一股可恶的倒头风,尽管麻爷使出仅有的一点力气,用桨扇压住船帮,但终于因力薄而不能奏效,麻爷和他的小舢板都未逃脱厄运。麻爷落入江中,小舢板也被掀翻,顺流而下。求生的欲望又给了麻爷最后一点拼搏的力气,也是他命不该死,游了一段,意外地踏上了一处浅滩。麻爷的命没有丢,小舢板却永远离开了他,为此,麻爷哭了一大场,也病了一大场。
麻爷本来是爱船如命,可有人偏说他爱钱如命!这回麻爷一分钱没收,反而失了船,还险些搭了性命,怎么讲呢?
人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后来,麻爷听说江北三肇一带民众义勇军打了几场胜仗,把小日本鬼子打得丢盔卸甲,麻爷听了十分高兴,他破例开了一回斋,喝了几杯小酒,乘着酒兴还吟了一首小诗呢。
松江波涌连天雪,神州烽火动地歌;金瓯岂容贼寇犯,黑手挥刀斩阎罗!
因为高兴,麻爷的病很快痊愈。愈后,他偷偷地进了一回城,买回了锄头、镐头、铁锨和瓜铲,没日没夜地斩草开荒。直到霜降过后,已有好大好大一片荒草地,在麻爷手下,变成了肥得流油的良田沃土了。
第二年,麻爷适时播下香瓜、西瓜和蔬菜、杂粮的种子。到了瓜熟季节,硕大的瓜娃们无不展示自己的存在,都争把泛黄的一面露出叶外,再吐出浓郁的瓜香,诱惑着往来过路的人们。
我们这群放牛放马放羊的野小子们,一闻到瓜香,自是馋得不行,忍不住了,就去央麻爷赏给几个甜瓜解解馋。麻爷现出极为难的样子,说我们来早了,过些日子吧!于是,我们便耐心地等候,扳着指头计算时日。熬过数日后,我们又去央求麻爷。这回麻爷却换了台词:“嘿嘿,你们来晚了,刚下完瓜,不能摘苦喽,下回吧!”
我们知道,麻爷这是欺我们年幼无知!麻爷之所谓“下回”,是没下回的意思。我们受了“麻脸”的愚弄,很是不平!我在心中发狠,骂道:“抠门的麻脸,我岂能容你!”
于是,我们暗中商定,要给麻爷一个厉害尝尝!那时,我是小伙伴们公认的“总司令”,大事小事要听我的调动,这事自然也由我“运筹帷幄”了。一切部署就绪,当晚便开始了我们名为“扫雷”的报复行动,给麻爷点颜色看看!。
这夜没有月,蚊虫反多。江边的蛙鼓打鼓,梆梆狗敲梆,和着草间蝈蝈蟋蟀们的低吟浅唱,把个初秋之夜闹得沸沸扬扬。我们把骑来的战马隐藏起来,由狗子、石头和库子看管,其余的一干人等,由我指挥,潜伏在瓜棚附近的蒿草塘里,伺机行动。
天大黑下来,麻爷移动着他那高大笨重的躯体,慢慢腾腾割回一抱青蒿,放在一堆干柴上,用火绳燃着,再端起苇笠煽着。渐渐地那烟雾浓烈起来,瓜棚周围一大片天空,便弥漫在带有蒿草气味的烟雾之中了。麻爷猫腰钻进A字形瓜棚,托出一杆洋炮,开始了他每晚的例行巡逻了。麻爷慢慢走进我们的埋伏圈儿,像发现了“敌情”似的,突然斜向空中“轰”地鸣了一枪,把唱晚的青蛙蝈蝈蟋蟀们都惊呆了,立时停止了吟唱敲打,秋夜一时平静下来。
“好啊,我看到你们了,出来吧,看你们往哪儿逃跑!”
这带有浓重山东韵味唱一般的喝喊,吓坏了小伙伴们,以为麻爷真的发现了我们的身影,都要争先逃命,我立即用手势制止了他们。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他喊话和打枪的方向并未对着我们,小伙伴们都转忧为喜,暗笑麻爷的“狡诈”。麻爷从我们眼前走过,目光并未对准我们,马不停蹄地向前走去。过了一段时间,麻爷在前方又故伎重演,我们知道这兵不厌诈的招数,唬人而已,弄得我们哭笑不得。麻爷巡视一圈回来,天下太平,他把洋炮闯在瓜棚外面,给火堆填了一回柴,就钻进瓜棚里,不半时,就鼾声如雷了。我先领偏头、虎子二人绕道去缴麻爷的洋炮,扔在豆地里,再用暗号把马匹调来。小伙伴都一起脱下长裤,扎好裤腿,把摸到的香瓜和西瓜迅速装进裤管和麻袋里,系好放到马背上。我们忍着蚊虫的叮咬,跨上战马,从瓜园这头策马飞奔到那头,再调转马头,从原路班师回防了。
这次“扫雷”行动,大获全胜,收获不小,让我们好开心,好得意。屯中都不知就里,把这事当做神话传奇加以渲染。说麻爷的吝啬惹恼了玉皇大帝,派了天兵天将在麻爷的瓜园与麻爷大战一场,洋炮都被缴去,弄得瓜园一片狼藉。我们听了都暗暗发笑,麻爷听了后悔莫及!但在我们却觉得上演了一场绝无仅有的好戏,让我着实开心和得意了一回!然而,没过多久,这开心与得意所引发的兴致,很快便平静如初了。这叫我十分落寞。
幸而关于麻爷的另一件“风流韵事”,又让我们看到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平静失落的心境,陡然又掀起一层层新的涟漪。不经意间,我又扮演了一个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角色。
麻爷的地窨子与瓜棚之间,连着一条野草与山花编织的小道,上面写满了麻爷的一层层心事。这天清晨,麻爷正在小道上走着,无边无际地想着心事,忽然,一阵喁喁嘤嘤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位花枝招展穿戴一新的年轻女子站在断崖上,面对滔滔东去的大江,正在哭诉自己被日本鬼子践踏的不幸遭遇和对亲人的无限牵挂,在灿烂的朝霞和同样灿烂的江水的映衬下,有如仙女降临凡间,多让人春心勃动的一幕呀!但麻爷马上镇定下来,预感到祸事将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便不顾一切地向断崖冲去。但晚了,“仙女”已纵身跳下。在江水中,挣扎着,沉浮着。麻爷脱去外衣,一丝不挂,也随即跳了下去。麻爷小心地往来摸了几回,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托出水面,迅疾向岸边游去。麻爷将“仙女”抱回他的地窨子前面的小院,脸朝下放在木板上,再把木枕垫在身下,水从“仙女”的嘴和鼻孔汩汩流出。麻爷把手放到她鼻前,觉有气息,背部也似有起伏。
“没死!”麻爷一阵高兴,便将“仙女”翻转来,做起了人工呼吸。麻爷骑在“仙女”身上,两手摁着她的前胸,一上一下地做着动作,还不时嘴对嘴地呼吸。麻爷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女人特别是眼下这么漂亮的女人接触,心情能不激动吗?
我们赶着牲口,从这儿经过,一眼看见麻爷正在光天化日之下骑在那女人身上,恣肆地动着亲着,心都狂跳不已。大家停住了脚步,把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用手捂住脸,从指缝间贪婪地看着新鲜。我们情不自禁地嗷嗷喊起来。也许是被惊动的缘故吧,麻爷疲惫地离开那女人的身子,缓缓爬起来;那女人呢,只微微动了动,仍躺着,白皙的脸有些红晕,半天才惊恐地大喊大叫。这场面又让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几个在附近铲地的农夫听了喊叫声,扔下锄头,急急跑去,偷偷看那惊心动魄的“现场表演”!他们潜伏在就近的豆地里,瞪圆了眼睛,焦急地等待“云雨仙风”的到来。等了好久,那场面终于没有出现,这让他们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耐着性子继续等待,直到麻爷穿了衣服将那女人扶进地窨子里,自己沿小路回到瓜棚,鸣了一枪,吆喝几声,进了瓜棚之后,野男人们才悻悻地离去。后来有人传说,天兵天将在瓜园里那场鏖战之后,玉皇大帝有些后悔,便派了七仙女到瓜园来抚慰麻爷了。那仙女和麻爷恩恩爱爱,只做了一月夫妻,便回到天上去了。果然,自此人们一直未见到“仙女”的芳容,更未见到“仙女”临凡麻爷的地窨子了。
于是,人们都停止了激动,继续过从前那种索然无味的日子了。村里的闲汉们失去了这难得的谈资和笑料,比我吃不到麻爷开园香瓜还要沮丧哩。
深秋过后,天气一天凉比一天。无际的原野呈现出落英缤纷,衰草连天的萧索景象;野兽很少出没,鸣虫亦销声匿迹,准备明春再度亮相。麻爷忙完瓜秋,又开了些荒地,上冻之前,便回到屯里那间“马架子”,准备猫冬了。
我们这些牛倌马倌羊倌,也都相继“卸印”,在家赋闲儿,和麻爷的恩恩怨怨,早被时光的流水冲淡殆尽,闲得无聊时,便到麻爷家去寻些乐趣。在那间仅有一些薄明的小屋里,跟麻爷学字读书,听麻爷讲故事。他教得极认真,讲得也特有趣,还经常引经据典,讲些我们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让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精彩世界。
自此,麻爷在我的心里和眼里,不再是“麻脸”,而是“先生”和“导师”了!但我们取笑麻爷时,他并不计较,甚至问到他和“仙女”的事,他也只是涨红了脸,然后是“嘿嘿”一笑,眼睛里露出许多忧伤,甚至两眼含泪,便不再言语了,但额上的青筋还是从麻坑间条条绽出来,表现出一种复杂的心境。
关于麻爷的故事,到这儿,也该道一声“且听下回分解”了。因为第二年,我便离开了那间“马架子”,离开了麻爷,告别了故乡,到外地求学去了……
这次,我还是怀着“寻梦”的心情回故乡的,我漫步在写满麻爷心事的小道上。周围空荡荡。一座A字形的“建筑”倒是兀自立着。这是麻爷的瓜棚吗?天下着雨,雨很大。瓜香依然浓浓醉人。成行的夹桃花,在风雨中因势弄姿,娇艳无比。而瓜却稀少,叶子已经枯黄,雨点落上去,谱出一片歌调,这歌调很揉润也很婉转,像天籁之音,哎,“留得残荷听雨声”嘛。啊!这诗句真真写到了极致!眼前这景象,不就是最绝妙的写真吗?
雨,加了劲儿。我匆匆向瓜棚奔去。瓜棚的草帘被掀开了一道缝隙,随之送出一张生动的脸儿——眉眼、鼻子和嘴巴都生动。哪儿见过呢?有二十岁吧?他无视我的到来,默然把脸收回瓜棚。瞬间,另一张同样生动的麻脸从他的脸上幻化出来。
觉有些怪!
乡亲们神秘兮兮告诉我,近年,麻爷老了,不能再去江沿种地时,就来了一个小伙子,在麻爷的地窨子住下,仍用麻爷的锄头和瓜铲,接替麻爷所有的工作。小伙子不多言语,常以“嘿嘿”代替说话。他种出的香瓜和西瓜,大而且甜,随便让人吃,任人拿,不收一分钱,这和麻爷全然不同;然而,他生活习惯却与麻爷一样,不择食,有菜粥和地瓜之类填饱肚子就行。
他说过,在江对岸一间地窨子里,有他的母亲。母亲对他说,你到对岸去种瓜吧,那里有你的亲人,他就来了。母亲告诉他说她从此就回天上去了,不让他再牵挂她。小伙子不相信母亲回到天上的话是真的,但却绝对听母亲的话,从未回对岸看过母亲。
末了,乡亲们还向我讲述一些有关麻爷的轶闻逸事,我都动容地听,努力地记,准备把它写出来,让人们同我一道欢笑,一同流泪——总之,一同喜怒哀乐。
后来,我再回老家时,却不见了麻爷。乡亲们含泪告诉我,一个月前,麻爷已经几天没走出他的“马架子”了。乡亲们这才忽然想起,麻爷曾说过,他该找刘舵公,述职交差去了!大家心里惦记着麻爷,就去探望他。谁料,麻爷果真悄悄地走了!
麻爷活着时,都不觉他的存在;可他走后,都觉得生活失去了许多色彩,也失去了许多乐趣,小村里不能缺少麻爷呀!因而都放声大哭,泪雨滔滔,说道:“麻爷真就离开我们走了?咋就走了,哎麻爷呀——”
在整理麻爷的遗物时,人们发现了一份遗书和一把钥匙。遗书上写道:
我活了七十多年,没活够。有人说我这辈子白活,其实也没白活;我做了党交给给我的也是我该做的所有大事,挺累,也挺满意,该休息了。一生积攒下的钱不少,一部分已经花在了大事上。也旷花过一次钱。那一天,在村里我见到一个货郎,担子里摞有一些麻花。麻花发出诱人的香味,引出了我的涎水,我心血来潮,一狠心,一咬牙,从腰里小心翼翼掏出一角六分钱,买了两根小麻花,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吃到麻花,好香好香。还剩多少钱,我没查,全整整齐齐放在柜里,请代我交到区上,替我交上我最后一次党费,其余那些送到学校,让那些失学的孩子去读书吧。我走后,就让我住进这口板柜里,不要为我添置新衣。不要惊动上级,悄悄把我送走,就行了。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托付给你们:待到祖国真正强大的那一天,千万别忘记到我坟前告诉一声,我和我的同志艰苦奋斗,流血牺牲,就是为了这一天呀,我会在天国祝福我的祖国的!再次拜托了。
麻人孔宪豪绝笔
读了这份遗书,我的心在一阵阵颤抖,蓦然,一尊伟大的雕像兀自矗立在我的心中,让我油然而生敬意!我冒雨跑到麻爷的墓地。只见墓前立着一座碑亭,是乡亲们合资兴建的。巨大的石碑上刻着“山东曲阜孔宪豪同志之墓”十一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背面密密麻麻刻着孔宪豪同志生前为革命为人民大众所做的事略,上面有太多太多的事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忙把一束鲜花献到麻爷的墓前,向麻爷深深鞠了三鞠躬。
如今,我老了,但心里仍留存着童年,留存着桨歌,留存着瓜香与瓜棚,更留存着那块永恒的丰碑。我在写满麻爷心事的小道上走着,看着,听着,想着,也徘徊着……
我在麻爷的墓前,庄重地告慰他:麻爷呀,您为之奋斗终生的祖国,今天,强大了,已渐渐走到世界舞台的中央,任人欺凌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作者简介初相卿男,年生于吉林省松原市,大学学历,高中语文教师,中国文艺家俱乐部会员,扶余市作协会员,文化研究会研究员,松原市散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中国世纪大采风”,“世纪之光”,“世界老人年”,“相约北京”“我们的中国梦”等全国家征文大赛中,有十几篇作品获特等奖、一等奖和二等奖,在《中国文学》,《诗歌中国》,《文笔荟萃》,《中国青年报》,《退休生活》,《老人天地》,《《老友》,语文月刊》等70余家报刊杂志发表各类作品余篇(首),计余万字;有30余篇作品收入各种文集中或数据库里。其中发表长篇小说《阿嘟传》一部,中篇小说《一蓑烟雨》,《天国有佳人》,《薄罗翁海外漫游记》,《荒诞因缘》等四部。名字和创作业绩载入美国《世界民间名人录.中国卷》。《中国民间名人录》,《中国学者大辞典》等多部大型权威辞书。
征稿说明
《杜鹃花文学》是“紫云山文友群”期刊中的对外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