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文苑杜鹃花又开

颜晓华

杜鹃花又开

今年是母亲离开后的第四个清明节,我早早地约好哥哥和姐姐们一起来看望母亲。我的老家三面环山,每到春天群山翠绿鸟语花香。正值清明节,山上的杜鹃花争相盛开,红艳艳的长满山头。母亲就住在这片花海之中,安静又祥和。

母亲的墓地离老屋不足两百米远,此时已是绿树成荫,杜鹃花开得最盛,墓地西侧旁边就是母亲生前开垦的荒地和菜园地。母亲离开后,菜地已经荒芜,杂草丛生。这些横亘在荒地的土丘坚强地印记着母亲生前的劳作。

我们一起从山上摘下几束最鲜艳的杜鹃花轻轻安放在墓碑周边,开始烧纸、点香、摆上母亲最爱吃的水果和饮料。母亲小时候常说,我们老家这边的风景就是美,尤其是满山的映山红花,满园的油菜花呀看着就舒服;母亲还说,在扫墓时,凡是烧纸飞得高飘得远,就说明亲人来了也收到了祭品。

焚烧的烧纸飘荡到远远的空中,慢慢飘落到山上的绿树上,飘向山坡上的杜鹃花中央。四年了,母亲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守护着她生前的家园和这片养育了她和她的儿女们的土地。

母亲不在的日子,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空空落落,伤感总是就如同清明的雨水绵延细流。如今,我们再也感觉不到母亲在世时的那份恬淡和温暖,与日俱增的是母子连心的孤单和思念。我想对娘说:“如有来生,我还愿继续做您的儿子!我会加倍珍惜和爱护您,就像您一直以来对儿子一样!”

母亲在世时,每年的清明节我们也一样回来。从内心里说,那时的清明节我们回来主要是看看父母亲。我的爷爷和奶奶早在我们出生时便已经离开人世,关于爷爷奶奶的经历和模样,我只是从父母亲的讲述中了解到一些,所以谈不上对他们有真切实在的印象。

那时母亲每次都会事先准备好烧纸、香、饮料等祭奠物品。按照乡下的习惯,母亲从不陪我们去扫墓,而是在家里准备饭菜。

母亲这一辈子吃尽了苦头,她始终以坚毅和乐观的心态影响着我们一家人。父亲有一个姐姐和妹妹,很小就外嫁出去,父亲没有兄弟,在我家乡,家族中缺少男丁往往会受到别的大家族的欺负甚至凌辱。而因为家里有了坚强和宽厚淳朴的母亲,儿女们从未被人欺负。

记得年左右,因为农村实施分田到户。村集体的一个仓库需要变卖,谁家出价高就卖给谁。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母亲不依不饶地参与加价竞标,最终以近乎天价的多元买下这座破旧的仓库。大家都认为母亲疯了,当时我们兄弟姐妹都还小,连温饱都无法保障,一个家庭三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了多元啦。许多年以后我和母亲聊天说起这事,母亲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当时也知道买下这仓库没有实际的用处,但我就是要别人不要小瞧我们!”直到许多年以来,我才明白这座破旧的仓库其实是母亲心中的图腾,她以言传身教的方式告诉她的儿女们:做人要有骨气,要有坚持的品行。

因为家里穷,母亲没读过一天书,母亲常说:“小时候太穷,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不知掉了多少眼泪,所以我们家再穷,也要尽量让你们多读书。”大哥读完高中,在恢复高考那年落榜后,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大哥复读再考一次,但大哥知道家里弟妹多需要他攒工分,硬是放弃了高考。母亲很是惋惜,她常说,你大哥读书一直很好,他同班成绩比他差好多的同学,后来复读都考上了大学,要是他复读考上大学把头带好了,弟弟妹妹们肯定都会从农村走出来。那些年家里实在太穷,哥哥、姐姐读完初中后都不得不辍学。直到后来我考上大学,算是给了母亲最大的安慰。

母亲从小对我们要求很严,她常告诫我们:家里穷,这不要紧,但要做到人穷志不穷,根不能坏!

记得我十岁时的一个暑假,正值农村忙“双抢”,晚上我在河里游完泳,看到河边田里种了西瓜,偷偷摘了一个回家,想着让哥哥姐姐们一起分享。刚到家里就被母亲发现,她勃然大怒顺手拿起笤帚朝我一顿猛打,大声斥责:“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家里绝不允许有你这种小人?我今天就把你赶出家门!”这是我记忆中母亲唯一一次打我,打完后母亲哭得很伤心,她一把搂着我,轻轻抚摸着我脸上被她打出的血痕。第二天,母亲硬是拉着我给种西瓜的农户道歉,还赔了五毛钱。我被揍后的第二年,母亲在我们自家土里也种上了西瓜,虽然长得不好数量也不多,但年年都种。

母亲坚强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柔弱的心,就像一个宽阔的港湾,承载着对儿女们无限的呵护。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的工作是远洋航海。父亲告诉我,那时母亲不看任何电视剧,只看每晚七点钟的气象播报。母亲对父亲说,儿子在船上工作,我总是不放心,看到天气预报说下暴雨肯定海上有大风浪,我就担心呀。父亲告诉我后,我对母亲说,您看的天气预报与航海没有关系,不要担心我,现在的工作条件好得很呢。但无论我怎么解释,只要我在船上工作,母亲就准时看天气预报。

母亲对儿女们宽容,源于对子女的真挚爱护,母亲对自己的苛刻乃至固执,却让我深感愧疚和不安。

记得前几年,姐姐陪母亲到街上逛街,母亲看到一双布鞋试了一下脚,商贩要价12元,母亲认为在乡下只能卖10元,就因为相差2元的价格,母亲就是不肯买下这双鞋。我知道后对母亲说,您也太计较了吧,浪费半天时间为了2元钱,您看我抽一包烟都要40元,少抽一支就是2元钱,您省下这点钱没必要呢。母亲笑着说:“徕即呀,我知道你工作压力大,抽烟可以缓解自己,抽点好烟对身体伤害少一些;我有鞋穿呀,我认为价高了就没必要浪费钱。”

年我成为远洋船长,同年我通过了司法考试,便想改行从事律师行业,犹豫了许久,便试着问母亲,也做好了被她责怪的准备。母亲却平静地说:“徕即呀,我相信你作出这个决定有你的道理,我怎么会反对呢?你小时候这么苦都过来了,现在社会又好你又有文化,你喜欢律师就去做吧,只要你开心,娘就放心!”

我庆幸终于于年改行做了律师,至少我离开广州回到了郴州,这样离娘也近了,看娘的时间也多了。因为娘的身体不好,我和妻子多次劝娘和我们一起住,便于照顾她。娘也来住过几次,但都住没几天就闹着要回去,娘说:“我在农村惯了,一闲下来就生病,家里有田土也要照料呢,我回家自在些舒服些呢。”就这样,母亲总是闲不住,看到荒田就想种上些油菜、花生之类的东西,一天到晚忙忙碌碌。

母亲一直乐于助人,从不忍心拒绝别人,乡里邻居说母亲是好人。

母亲做的菜味道特别好,村里红白喜事都乐意请她做厨师。母亲的胃一直不好,往往帮别人家忙完喜事后,她就必然病倒,几天都吃不下一点东西。无论我和哥哥们怎么反对,她都是口头上答应,背后却偷偷去帮别人家忙。我们责怪她,她总是笑着解释:“别人找你帮忙也是不得已,你怎么好拒绝呢?”

母亲总是以坚强面对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哪怕无情病魔的悄然而至,母亲依然坦然乐观。每每想起这些经历,让人难以平静。

年元月份母亲病了,医院的她,被哥哥们强医院,经检查确定患了胃癌。年4月母亲在郴州市南院作完手术后,根本不听医生的建议,强行要求回家。无论我怎么逼她作术后化疗,她就是不答应,母亲说:“你们成家了也不容易,天天围着我转,我不习惯。我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懂照顾自己吗?手术做完了我就得回家,这样我就会安心的。”我不得不医院的罗主任求助,罗主任劝导我,胃癌的化疗也是一把双刃剑,杀死了癌细胞但也会杀死大量的重要细胞,效果因人而异,这时候你还是得尊重大人的意愿,这样有可能对病情更好些。

母亲回家后常常主动打“徕即呀,我觉得胃完全好了,能吃好多东西了,你不要担心呢,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时间就这样来到年的春节,这是母亲陪伴我们的最后一个春节。在我的印象中,这也是我最知足、最幸福、最珍贵的春节。大年初一阳光特别暖和,我们一家人在禾坪里晒太阳、玩字牌,母亲像个小孩一样这边问问,那边看看。尽管她从不知道怎么玩也根本看不懂。她时不时给我们传递些瓜子水果饮料,时不时在厨房准备汤圆和年羹。母亲高兴地和我说:“徕即呀,我现在感觉身体比去年还要好呢,今年开春后我准备在土里种上庄稼,不然,人闲着闲着就容易得病。”我告诉她得注意保养身体,要相信科学,去年您刚刚作完胃癌手术,要好好养胃。母亲笑着说:“我对自己最清楚,我这么大了还能不懂照顾自己?只是你们要保重身体,做娘的总是对你们放心不下!”

如同所有的春节一样,这年的春节母亲照样忙碌不停,她想着法子支开要给她帮忙的儿女们,把饭菜精心准备好。饭后她就坐在她儿女们旁边聊聊家常,不管我们玩到什么时候,她都不肯离开。

我知道,胃癌手术后的存活期一般不超过五年,而我能做的只能是多陪陪她老人家说说话,珍惜这份随时可能逝去的母爱。我在新年大年初一的愿望就是祝愿母亲的身体出现奇迹,一切都会好起来。

年农历6月的一天,我上午代理完一个民事案件,开心地回到家里。突然我的左手上臂一阵疼痛,不能上举,妻子也感到非常诧异,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我有一阵奇怪的感应:是不是母亲的身体出了状况?我拨通母亲的电话,母亲说:“徕即呀,我身体好得很,放心吧没有事!”我知道母亲一直都报喜不报忧,从母亲的声音中我感觉到她为了不让我担心,故意在撒谎。那天下午我毫不迟疑地开车回到家里,看到母亲脸色苍白,她终于和我说了实话,她已经有十天没吃东西、都是便血。

我二话没说准备立即带母亲到郴州住院,母亲执拗地拒绝我,她说到人的生老病死,也说到儿女孝顺的心让她好知足。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母亲咆哮:“医院,我就永远陪着您哪儿都不去了!”

母医院,我们祈祷千万不要是胃癌扩散!医生经过检查分析,认为母亲的病情不是癌细胞扩散而是肠癌初期,可以通过手术切除。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母亲一直在催促医生快点安排手术,她还惦记着家里的鸡鸭、庄稼呢。医生确定的手术时间刚好是母亲的生日这一天,我和母亲商量换个时间,母亲却毫不在意:过不过生日有什么关系?我儿女这么孝顺,我比过生日还高兴呢!

年农历6月29日上午,母亲被推进手术室,不到15分钟,主治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他告诉我们手术无法进行,癌细胞已扩散至十二指肠,建议安装导便口后将腹部缝合。那一刻我们都懵了,哥哥气愤地要与医生拼命。

母亲被送至重症监护室不到一天,她就主动要求转至普通病房,要早点出院。她总是问医生和我们为什么在她腰部挂上一个袋子?这样以后怎么干活?医生告诉她要多走动,这样伤口就愈合得快,出院也快。为了早日出院,手术后医院的过道上慢慢扶着墙壁走动。护士们都说,七十多岁的阿姨这么坚强有毅力,我们还是头一次遇到。无论我们怎么劝说,母亲在手术后第六天就出院了。

从母亲第二次出院开始,我就知道,母亲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医生告诉我,母亲这种病最终是肠胃全部坏死,疼痛难忍,医院止血、止疼,以减轻痛苦。医院,好多次她对我说,徕即呀,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可你们也得尊重我的想法!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我在家里就安心,不要强迫我了!

哥哥、姐姐在家就一直轮流陪着母亲,我只能利用周末回去陪她。她日渐消瘦,有时疼痛得难以自已,但从未大声喊疼。

年农历8月上旬,我特地回家陪母亲,8月14日母亲把我叫到身边,她说:“徕即呀,你们几姊妹陪我这么久,耽误了好多事,娘知道你们心疼我。但是你也有家,中秋节你得回去陪寒仔(我儿子)和曼娇(我妻子)一起过,寒仔高三了压力大,你是父亲要多关心儿子。”我不肯答应,母亲变得不开心,无论我怎么劝说就是不同意。我只好让步,中秋节这天我便吃完早餐后赶回郴州陪妻儿过中秋。

节后不久我又回到老家。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问问成都的大舅舅、大舅妈有没有空回来?我想见见他们。我了解母亲的心思,母亲自己没读书,但作为姐姐她让两个弟弟成为有出息的人,她一直很自豪。我含着眼泪躲在墙角给舅舅打了电话。那一刻,我深深感觉到到生离死别如此接近。

母亲固执不肯住院,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以减轻她的痛苦。我去新洲卫生院找院长,请他们教我配药、怎么静脉注射?院长开始不同意,我告诉他实情后便勉强答应。我向护士学习一上午的静脉注射方法,也问了医生配药原理。从医院回来,我带回一大箱药水和药品。

母亲的血管被我粗糙的手艺扎得紫青,但她总是安静地看着我注射,从来没喊疼。我注射的手法越来越熟悉,母亲逢人就表扬我比赤脚医生手法都好,儿子了不起。

母亲虽然生活朴素,但她一直整洁大方、不失礼节,有着大家闺秀的那份气质。慢慢的,母亲病得只能在床上难以起身,疼痛难忍,而当村里大大小小的乡亲们过来看她时,她坚持要我扶她起来和邻里打个招呼。我遵从母亲的意思,每次扶母亲起来时,都能感觉到她咬着嘴唇忍着疼痛的抖动和艰难。

8月底大舅舅大舅妈回来了,母亲开心地和他们聊天,大舅妈是军医出生,她对母亲说,你疼就喊出来,这样好受些。母亲说:“徕即有孝心,他配的药很有用,真的能止疼,我估计过一阵子能治好病呢。”

9月初4晚,母亲疼得在床上打滚,她倔强地咬着牙就是不喊出声,我和哥哥、姐姐、妻子一起抱着她,母亲轻得像个婴儿,我们对母亲说:“您疼就喊出来吧,我们在这里陪你,妈妈!”她紧紧地抓住她的儿女们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力气,无论我们怎么呼喊,母亲还是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按照母亲生前的意愿,我们将墓地安排在她生前开垦的荒土上方的小山丘上。母亲出葬的那一天,村里村外许多人来为她送行。大家一起送护着母亲沿着村子周边绕行3里路后,徐徐回到离家门口多米远的墓地。

从此后,我再也不能听到母亲关切的声音,看不到她勤快的身影,吃不上她做的可口的饭菜。

以前别人总说“娘在家就在”,只是听听而已,如今品味这番话越发刻骨铭心!母亲离开这些年,每逢过年过节,妻子总对外说:“妈妈在时我们理所当然地享受快乐,妈妈走后,一切变得空落落,心里更是空落落,过年过节的味道已经变得好淡好淡,没有了家的味道。”哎,我又何尝不是这种体会!

望着满山红遍的杜鹃花,我会不由地想起母亲的笑容,那么祥和那么灿烂。我相信母亲也一定藏在这片花海中,深情注视着她挚爱的儿女们。

杜鹃花又开,就如同我对母亲最浓的牵挂,遍布思念的每一个角落。

不孝子颜晓华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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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编辑:乌陂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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