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棵树之间的关系，是谁也不欠谁的关系。人不跟树说话，树也不跟人说话。你看了树一眼，树也就看了你一下。你是用目光，顶多两道光。树是用树叶，老多老多树叶，灿灿的晃晃的郁郁的嫩嫩的，树的目光千针百线，千变万化。

老赖在一个地方看树没意思。那就出去走走吧。走完了呢，可以回到老地方回忆回忆咱走过的不是老地方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一个地方能够让你回忆的，是树。

我说我注意树，没做到爱心专心细心。甚至像研究研究，或者查看查看，类似哼哼哈哈的敷衍，我也没做到。是树自己一丝一丝积累力量，不搞庆典联欢座谈这样人类喜欢的活动，树就是不知不觉荫凉了我的记忆，拂煦了我的内心，让我惦记。

黑河，达子香，也可另外写成达紫香、鞑子香、达达香。学名叫做兴安杜鹃。开杜鹃花的植物是灌木，据说也有身高马大的乔木。东南西北跟大山沾边的地方，披霜戴雪，敢于以一腔热血颜色来燃烧旷野，敢于以无声的火热呐喊来唤醒早春的，必是杜鹃花。杜鹃花红彤彤一大片，连天摩地，自甘寂寞也自甘孤独，从不跑到闹市去显摆，始终坚守你要寻美就来深山的原则，并且花期只定在残雪消融初暖乍寒的那六七天。

朝鲜族人散居在长白山、完达山、张广才岭一带，他们管杜鹃花叫做金达莱。映山红，是四川、湖北一带的叫法。还有满山红或者靠山红，是东北山区老百姓的叫法。

我年轻时候在黑河当记者，一到四月末五月初，残雪刚消，黑河人结伴去往五道豁落，那是西北一片矮山。上世纪七十年代五道豁落美是美，但是不出名。出名是在三十四十年之后，电视连续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在五道豁落拍摄，剧组弄成的一个有着俄罗斯风情的木刻楞小房大院，成了旅游点。

黑河人冒着寒风走进还没有成长为旅游点的五道豁落，会让自己憋闷一冬天的苍白心情，顿时火热。山上红彤彤，达紫香怒放了。这个季节你走进黑河人的家，客厅，保证看见达紫香一枝两枝的，三五十朵含娇带羞的粉红色花朵苞蕾。

在全国老百姓的家居没有客厅的时候，黑河人的家已经有了客厅，而且客厅和卧室全都是大红漆的厚木头地板。这时候你看看窗外，没有一丝绿。残雪未消的时候，四处灰茫茫，春天能够来到黑龙江边，就是五道豁落的寂寞山林与黑河城里普通人家，联合起来钟爱达紫香的结果。

齐齐哈尔，我的老家，我只记住一棵老榆树。它很粗，三四个人手拉手，刚刚抱住。它有一个老名，仓西古榆。不解释的话，挺蒙人的，名字古香古色，好像藏着什么传说。那里是龙沙公园的一个大土岗，岗下是波光粼粼的劳动湖。岗上，一连串青砖青瓦的小平房，明朝清朝那种样式，房檐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方位，往往飞出翘翘的牛角，一高兴还立着怪兽，大概是魑魅魍魉之类只能存活在想象里的动物。

怎么老榆树被称谓仓西古榆呢？我爸庞镇告诉十来岁的我，从前那片青砖房，是黑龙江衙门的大仓库。解放后那片青砖房成了齐齐哈尔最早的图书馆，西边一个小房子小院子名叫寿山祠，是齐齐哈尔人民给自杀的寿山将军保留的一点念想。老榆树生长在仓库西边，给老榆树起名的人，就顺口叫了“仓西古榆”。

我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一旦回到齐齐哈尔，总要在仓西古榆跟前流连徜徉，怀念我爸或者追思寿山，我心里多少淤积着惆怅。念一念仓西古榆四个字，又会微微一笑，觉得我们齐齐哈尔人挺幽默的，多会忽悠啊。

在丹东大街上行走，道路两边的一人粗的银杏树，让我摸完一棵还想再摸一棵。抬眼望去，银杏树一棵一棵，路有多长，丹东路边银杏树的树趟子就有多长。一个不好好走路而老是摸树的人，要么是犯了神经病，要么是犯了诗意。我绝对是后一种。摸树，猜想，七八百年，一千年，谁把银杏树栽种在丹东街头的呢？丹东市是银杏树之城，我觉得古往今来这里头埋藏着奇妙。

西安，前前后后我去了七八次。路边的柿子树，在秋天，挂满了金碧辉煌的小灯笼。金黄小馒头一般的软柿子，里头肯定藏着黏黏糊糊的甜蜜。我在树下行走与停留，艳艳微笑的柿子诱惑似的，举手可摸。我咬了好几次牙，没摘。不是我不想摘，也不是不敢摘。我是看见西安人民在秋天的柿子树下行走了一两千年，人家都不摘，这种坚决不败坏好风景的精神把我给震了。我在本质上也是一个随大流的良民，能不跟西安人民心连心么，克服了想摘一下试一试的几闪念，碰到额头的软柿子，到底不摘。

柿子树下，支一口大锅，一个大师傅烙饼。烙的是粉红粉红的柿子饼。大师傅告诉我，是柿子的浓粘果肉加上白面，揉出烙出了柿子饼。我买了俩，站在路边吃，一边吃一边抬头看嘀哩当啷的树叶间的小柿子，舌头与眼睛同时享受着甜蜜。

还有一些地方的树，在我的记忆里又美又浪。

大连街头有开着大朵粉红花的美树，当地人管那树叫做英雄树。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名叫木芙蓉。原本在成都土生土长的木芙蓉，跑到大连，还能够好好开花，可见海风拂煦的大连，水土里有一股神力。

新疆石河子的杨树，叶子与枝条使劲向上，呈现一个绿剑的形象。半夜你站在树下，能听见夜莺在歌唱。

杜尔伯特，扭曲的沙地榆树，生长了半个世纪依然还是孩童模样。让我知道痛苦与惆怅也可以倔强地展现在土地上。

龙门农场，大粗的白桦树，两个人抱着树，使劲伸胳膊，还不一定能够拉上手。

德都县现在叫做五大连池市境内，有一个莲花山，毛榛子树笔直向天，树冠里隐藏着毛榛子。毛榛子比灌木养育的那种小榛子个头要大，壳子里果肉丰厚。想得到毛榛子你得会爬树，十几米的爬高，还得舞动杆子抽打，熟得皮囊由绿转黄的大粒毛榛子才会从天而降。

河北与内蒙古交界的茅荆垻，山楂树在秋天挂满了小小红灯笼。空气里，都润着山楂的淡淡清香。

哈尔滨大街两旁，打人的就是丁香，雪墙一般的芬芳，让我在行走的时候老是晕乎。

一面坡的家家户户，都栽培马林果，当地人叫那浆果的土名，“托盘”。一面坡酒厂生产的三梅酒，香梅、紫梅、金梅，现在不好淘弄了。

庞壮国，年生于齐齐哈尔市。当过八年上山下乡知青，五年地区电台记者，三年地区报副刊编辑，二十六年大庆专业作家和文学杂志编辑。出版过诗集《望月的狐》《庞壮国诗选》，散文随笔集《听猎人说》《庞壮国随笔集》以及《心大》《划痕》《梦着梦着》《古道》《红手镯》五卷本中国专业作家典藏版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明哲原中国国际广播电台FM新闻盘点播音员，现任大庆油田新媒体中心配音员、主持人。臻艺艺术工作室创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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