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如果也算走了一些路,多少可以在一年将尽时,想想那些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握过的手,寒暄过的话。细枝末节陡然间放大,甚至让人忘掉曾经的道阻且长,种种疲惫沮丧。当时忽略不计的东西,反而越来越清晰,就像路面上旧的泥土翻开,露出崭新的黑泥,你以为曾经走过,那里却没有留下足迹。山岭、村庄、城市、人们的容貌和口音,在一年风尘仆仆的记忆里,是另外一番情景。
云雾缭绕的酃峰。
梨树洲的虹鳟鱼和玛卡酒
年夏末,我们去炎陵县策源乡攀登酃峰——它是湖南第一高峰,海拔.2米。尽管年省国土资源厅就已勘测了它的高度,但其名气仍远远不如有“湖南屋脊”之称的壶瓶山。
位于半山腰的梨树洲村当时还未通电,我们打算在村里住一晚,第二天从此地出发,攀上酃峰峰顶,顺便找找湖南省第二测绘院用混凝土浇铸的一个三角点——那上面记录着山峰高程等数据。天气令人忧心,满山满谷云雾蒸腾,云中闪电无声炸裂,大雨似乎随时等待倾覆。
然而雨一直未落。悬垂的巨大雨云下,越野车沿山路缓慢旋绕,可视范围内,浓阴令景物轮廓变得异常锋锐,路边树梢上滴落的水珠,不时飞起的长得有点像喜鹊的山鹡鸰,不知为何,都清晰得像是刻出来的,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水滴小小的折射光芒,山鹡鸰修长灵活的尾羽。
水泥路走到尽头,是洁净的细沙地,嵌着鹅卵石。我们下车,东张西顾,隐隐水声盈耳。附近大约有个巨大的瀑布。这里是典型的偏远高寒山区,住户不多,寥寥几幢木楼,只有二十余户人家。
从梨树洲的中洲往北,循着天马寨的轰鸣水声,一直下到河滩,抬头可见高大的冷杉和悬在半空的瀑布。
石头光洁圆润,表面嵌着大小不一的各种圆窝。地质专家童潜明认为,这是壶穴群。壶穴一般形成于流水的上游,而且要求水流落差大。像这样湍急的水流挟带砾石,向下游流动,当石块遇上河床上的岩石凹处无法前进时,会被水流带动而打转,经历长时间后将障碍磨穿,形成圆形孔洞,称为壶穴。
村主任罗程章家旁边有人修了好几个鱼池,一时好奇,踅进去瞧瞧。嘿,满池子竟然都是漂亮的虹鳟鱼!这鱼是外来品种,只能生活在山涧、河流中,不耐炎热,水温不超过20℃最合适。我伸手探了探池水,果真冰凉。一打听才知道,全是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常年如此。那个夏天,我们刚刚经历了无法形容的酷热,40多天未曾下雨,从早都晚只要离开空调便是大汗淋漓;而这个湘东的山村,温度始终徘徊在25℃,村里没人用过凉席和电风扇。
罗主任叫我们去吃饭。他妻子举着手机站在门前晒坪里对着天空转着圈儿搜信号,想给孩子打个电话。没有电,自然也没有移动、电信的基站,信号都是蹭的隔壁江西遂川的,时有时无。村里人利用附近洪水河的落差,买了小涡轮发电机,自己发电,但仅供照明。
我们几个人和罗程章一家埋头于一张方桌前共进晚餐。电压不稳,头顶一盏十五瓦小灯泡忽明忽暗,每个菜碗都面目模糊,以致我只能凭味觉辨识几个菜。记得有一道笋干炒腊肉,异常美味,罗程章说,这笋叫笔笋,可贵了,他们家整个春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山挖笋。席间,罗主任突然掏出一瓶酒,里面浸着几块什么疙瘩,一看就是自己灌装的。他得意地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满脸期待地问:“好喝不?”呷一口,没什么特别的滋味,但我们顺从地点点头,也问:“这什么酒?”“玛卡!用玛卡泡的!”他说。
原来,曾有大学教授在梨树洲考察,认为此地极适合种植玛卡——当时这种原产南美洲,有点儿类似萝卜的植物被认为富有神奇功效,市场上炒得火热,于是弄了几亩实验地。不料收获的玛卡少得可怜,村主任也只拿了一点儿,权当“尝个新鲜”。
饭后,我去散步。路边沟渠里流水泠泠,清可鉴人。每一家的屋后都种满了厚朴,俨然成林。我不止一次地在湘西和湘东见到这种高大的木兰科植物,它是著名的中药材,树皮、根皮、花、种子及芽无一不可入药,尤其以树皮为最,不过,需耐心等上20年才可取树皮。我常觉得,厚朴是极其让农人们安心的一种树木,它种在自家后院,就像是种下一间日后可以无限提取的银行。
晚上果然很冷,裹着棉被还有寒意。隔壁,摄影记者沈荣华和马俊达、视频记者胡佳会还在忙着整理行装,他们嫌登山鞋太重太闷,在镇上各自买了一双轻便的解放鞋。我们四个人都没有预料到,这场充满期待的山行,将是美梦与噩梦的轮番熬煮。
12小时山行挑战了每个人的极限
生长峡谷底部,溪涧潮湿地带的短毛熊巴掌,叶片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次日一早,我们在门前整装待发。天色依旧阴沉,满天飘着水墨云,空气似乎能拧得出水。罗主任的老父亲给我们当向导,这个身板儿瘦小,寡言少语,抽烟很猛的老头儿,瞧了瞧地上四个大背包,有些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他的全身行头就只有一个草绿色的小挎包,里面塞着几包烟,一瓶水,一件雨衣。他又默默削了四根竹棍给我们。
起初,一切都很美,很平坦,小溪上的独木桥危而不险,可以撩拨一下水草和游鱼;穿过一片遮天蔽日的竹林,竹叶散发出好闻的清香。一棵高大的木莲正在开花,白色的花瓣落满深深峡谷。在峡谷底行走非常惬意,地上全是绵软的地衣和青苔,各种蕈菇见缝插针似的冒出来。有种亮红色的蘑菇极为抢眼,貌似有毒,实际上美味可口,当地人叫红菇;倒是另一种拳头大,肉嘟嘟的白蘑菇却能毒死一头牛。
罗大爷告诉我们,这条路就是当年红军向江西转移所走的路,青石板犹在,草木却是数十载枯荣。说话间,一条小溪挡住了去路,水流颇急,罗大爷脱下鞋子塞进包里,拄着棍子第一个蹚了过去。才九月,水已经冷得刺骨,我哆哆嗦嗦走到溪心,一股急流冲来,一个趔趄,罗大爷赶紧扯住,好险,差点没被冲走。印象中,这条溪是此后千难万险的开端,蹚过没多久,就开始了一道又一道的翻山越岭,上山尤其艰难,有好几次,大家望着坡度70度的山崖都倒吸了一口气,只能手脚并用。每爬上一座山,坐在地上气喘如牛时,每人都会下意识地问一句:“酃峰还有多远?”“还要走两个山。”罗大爷总是这么回答,他似乎一点儿不感到累,连语气都平静得没一丝起伏。甚至还斜睨一眼,教训我们说:“爬山最忌讳就是把鞋子打湿了!你看看你们!唉!”
罗老爷子带我们涉过了这条小溪。水不深,但湍急。花岗岩地貌,真正水清沙幼。
谁也顾不上鞋子了,只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勉力而行。不知翻了多少“两个山”,直到下午两点才接近主峰,云雾越发深浓,已经有雨滴洒落,那一段登顶的路被一丛丛细竹遮得密不透风,竹梢刚齐人脸,一阵阵带着雨水扫来拂去,令人烦恼至极。我揪住一把竹枝,正待拨开,发现每枝不过拇指粗细,忽然大乐:“原来这就是笔竹呢!”“是啊!”罗大爷一边猫腰前行一边说:“它只长在高山上。”
到了山顶,漫山遍野云雾缭绕,连对面江西境内的最高峰“南风面”也瞧不见,天气好时,从酃峰顶走到“南风面”串个门只需二十几分钟。
我们给山顶的地质测绘高程标记拍了照,匆匆吃了点干粮,担心雨下大了,只好急忙下山。
开在酃峰草甸的成片野花,十分清雅,却有一个狰狞的名字:瘤毛獐牙菜。
黄牛和野花,都仿佛来自身后的云海。
水汽蒸腾,下山的路湿滑难行,每个人早都是一身泥一头汗。但云雾流移,将山色涂抹得万般空灵,倒比晴日诗意了许多。山顶下是一大片高山草甸,几头黄牛静静在雾中吃草,任流云将它们一会隐身,一会露出真容,如同一群天外来客。几株矮树,无数野花生杂草间,孤独挺立绽放,仿佛莽莽洪荒之初。
我们并不是原路返回,而是翻过酃峰,去另一面的下村乡。下山的路极其艰难,有些地方先是被雨水浸软,而后又被牛羊踩得稀烂,每个人的脚都曾沉陷在那些可恶的蹄印里,非得前头人搭手才能拔将出来。小马的牛仔裤被荆棘勾扯破了,一片裤腿飘飘荡荡;小胡累得两腿发软,膝盖打颤,气哼哼道:“再不要跟我提‘山’这个字……”我上山轻松,却不擅下山,直往前栽跟头,连竹棍也不知道跌落在哪里。只有身形瘦削的小沈,犹能轻松腾挪跳跃。
天已半黑,我们几乎连路都迷失了,老罗不是特别熟悉去下村乡的路,见天色将暮,也有点着慌,更沉默了,吧嗒抽完最后一根烟,才带领我们沿着一条枯竭的河道走了出去。那条河道——出山的最后一段路,已不能称之为路,河底全是长满青苔的崚嶒巨石,一不留神就重重摔个四脚朝天,四人无一幸免。晚上七点,早已是千山暮,归鸟宿,厚朴林送来凉风,我们相互搀扶着,一步三跌,终于又踏上了平整的细沙地。算来,从出发到结束,整整十二个小时。那天晚上,大家连吃饭说话的力气都有限极了,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倒在床上;每个人都是一身筋骨酸痛,翻身艰难,但梦境却似乎还在拖着疲惫的身躯行军赶路,停不下脚步……
后来的一两年,我们几个偶尔碰面,总会笑说十二小时山行的各种细节,历历如在目前。当年苦不堪言的一段路,曾愤怒大骂过的山,云雾披拂过的牛羊野花,细雨浇灌的连绵峰岭,像是回忆里的灯盏,越擦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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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湖南第一峰,四时皆美
酃峰,海拔.2米,位于湖南省炎陵县策源乡梨树洲风景区的东南、湘赣两省分界处。为湖南省第一高峰。
路线:从长沙驾车,经京港澳高速与衡炎高速到炎陵大概3个半小时。再经国道到炎陵水口镇,半小时;从水口镇至策源乡15分钟,快进入策源乡时岔路向右,迂行半小时左右到梨树洲。这个生长着余亩梨树的小村庄,并非只有春天最宜一游,高山、草甸、瀑布、林泉,成就了梨树洲的四时美景。
吃:腊肉与山珍是炎陵的特色菜,特别是高山云雾笋,细嫩鲜美。
住:上洲与中洲两个屋场均有几家农家乐,洁净简朴。夜晚极其安静,可于枕上静听天籁。下村乡也有私人旅馆可住宿。
王砚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