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飞渡YC铁穆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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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斯楞的记忆

寒冷的冬窝子帐篷里,我把胳膊扶在母亲那满是牛奶味的膝盖上,听她讲故事。母亲讲的故事开头往往是这么一句:“杜鹃叫着,大地上草儿返青、野花盛开……”

冬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等到杜鹃在远处高山上鸣叫时,草地开始渐渐变绿。远处传来第一声惊雷的声音,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将至,那是焦斯楞①在呼唤。在春天温暖的草地上,寒冷的冬天早已被我忘记。那些大肚子牦乳牛生下一个个奇妙的毛茸茸的小牛犊,像雪水河中光滑的花石子一样美丽的小牛犊就是我孤独的童年仅有的伙伴。

乳牛生下小牛犊后第一次挤下的初乳叫“乌热格”,乌热格在火上热一下就会凝结成乳黄色的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人们说有福的孩子才能吃到它。

杜鹃叫时,就是新鲜酥油和奶酪下来的时节。母亲说杜鹃给人们送来了新鲜酥油和奶酪。传说杜鹃是“姑娘之鸟”,大地上草儿返青、冰雪消融时,杜鹃从南国骑着喜鹊来到这里。

我坐在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帐篷里,吃着烤成乳黄色的乌热格。那天,突然大雨滂沱,满山遍野都是水。雨停后,母亲让我去山坡上扶起那个站不起来的病羊,母亲说它能走到夏牧场病就会好。我唱着歌沿山坡走着,远处的草地上空彩虹高悬,地上芳草青青,鸟儿婉啭啼鸣。大地上一片潮湿。帐篷和畜群马上要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焦斯楞夏营地,在那里也许会遇见一些玄奥神秘的事情,也许会遇见一些从未见过的奇妙的孩子。我要说的焦斯楞夏营地,就是草地上一年四季迁徙游牧的牧人在一年中最舒心最浪漫最美妙的季节,也就是牧人所说的“奶季”。焦斯楞的生活是说不完的。

迁往焦斯楞夏营地的前一天,父亲骑着名叫夏安格德斯的大红马,赶着一群体格雄健的牦驮牛来了。黄昏时把一头头吃饱后缓缓走着的驮牛拴在帐篷边的哲勒绳子②上,鞴好牛鞍。我们把帐篷里暂时不用的被褥和毡子用皮绳捆好,只留下今夜用的被褥和吃饭喝茶的锅碗之类。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床。母亲和姐姐一边烧茶一边收拾帐篷里的东西。我们把捆好的东西和装满酥油奶酪米面粉的牛毛羊毛袋抱到牦驮牛旁,打起卧着的牦驮牛,紧一下牛鞍肚带和前遒后遒。然后两人从牛背两侧把抱着的东西紧紧捆在牛背上。拔掉固定帐篷的几十个大橛子,取下支撑帐篷的杆子,把帐篷折叠成两块后捆起来再驮到牛背上。再把铁皮羊粪炉子、拴乳牛用的一大堆哲勒长绳和拴狗的铁链驮在牛背上。

母亲和姐姐领着牧羊狗格德克早已走在前面了。父亲和我们几个人牵着马赶着驮牛群和乳牛群,等牛群走顺后各自骑上马上路。离开牲畜拥挤的冬窝子,远牧无人草原,这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呵!我心中顿时涌起一种天生的流浪游牧民的激动与狂喜。

高山草原的转场迁徙是极辛苦的,远非蒙古大草原上黄牛拉着装满东西的勒勒车悠闲自在地走过平缓草地可比。

我们的转场队伍走出山谷走过山脊又是一片沼泽地。淡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山脊沼地上那个碧波荡漾的无名小湖上游着几只觅食的黄鸭子,鸣叫着准备飞起来……

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我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打盹。

迁往夏营地的那段路真是漫长。

雪山下的焦斯楞夏营地到了。我们下了马卸下牦牛上的行李后,母亲早已燃起篝火烧好了茶。牛羊群在就近处茂盛的草丛中静静地吃草……

帐篷扎在腾格里大坂③的一条长满松树流着雪水河的山谷中。

夏营地的帐篷中,西北角有两层固定起来的木板,放着两大锅牛奶,上面浮着厚厚的奶油。还有一锅酸牛奶和一些锅碗。一边是放酥油、馍馍和一小袋白砂糖的木箱,还有羊毛织的面袋子和米袋子等。地上放着挤奶用的木桶,打奶做酥油的有盖和杵的大木桶等。这里是母亲和姐姐的工作处。帐篷中间是布利亚特式的铁皮羊粪炉子,直直的炉筒伸出帐篷的天窗外。帐篷中的东侧是睡觉的地方,“床铺”是用潮湿柔软的灌木铺就,上面再覆以羊毛毡和棉毯。靠门那边母亲睡觉的地方总是铺着一张御寒用的大羯羊皮。床辅脚边叠放着我们平常盖的毡被和羊皮袍子。帐篷的正北方挂着一幅因烟熏雨淋而显得暗淡的铁皮毛主席像和一串已干透的蘑菇,下面是一只红色的小木箱。木箱两边整齐地排着几个羊毛或牛毛袋子,装着衣物、面粉、晾干的奶酪、装入羊肚子的酥油等。上面叠放着几条半新的花被子和毛毯,供客人留宿时盖。帐篷靠门的两侧还放着转场驮东西用的牛鞍和几盘马鞍子。帐篷里的缆绳上挂着一些已半干的羊肉条。

每天早晨,铁皮羊粪炉子前面的小灰坑里总是渗出满满一汪水。母亲用铁勺舀到帐篷外倒掉,然后再燃火烧奶茶。

这,就是我在许多失眠的夜里回忆、思念和咀嚼的家,最甜美的家,是我一生中最骄傲的家——群山草原上的一座帐篷。

有时候天还没亮,母亲和姐姐就要去牛群挤奶。夏天的乳牛总是乳房鼓胀,乳汁丰盛,天还没有亮就哞哞叫个不停。我要干的活就是跟着她们去抓牛犊,先让小牛犊吃奶,引起乳牛下奶,也就是奶来精,然后再拉走小牛犊,挤奶的人便匆匆坐在乳牛旁顺利挤奶。硬是让人牵走的小牛犊用柔软的舌头舔着沾满奶汁的小嘴哞哞地哭叫着。等挤奶的人提着奶桶站起来后,再放开满眼泪汪汪地在哲勒绳上蹦跳挣扎的小牛犊,小牛犊甩着尾巴一头钻到母牛毛茸茸的腹下吮吸那剩下的一点奶。

每当母亲她们挤完一半多的乳牛时,太阳就会从东边升起,血红的云霞把帐篷南边的雪山映得火红,把一群红褐色的长毛大角牦牛群也照得火红。

我们家的牦牛不同于别人家的牦牛,别人家的牦牛总是千篇一律的黑牛或黑白花牛,而我们家的是一群奇异的红褐色长毛牦牛。这里早年父亲和母亲特意留养的几头罕见的红褐色乳牛繁衍而成的。走遍腾格里大坂甚至青藏高原唐古特人的草原,像这么多而集中的红褐色长毛牦牛人人都说是罕见的,我也只是偶尔在别处的牛群中见过几头。我们家那一群红褐色长毛牦牛走到高山大川间,那简直像一群史前猛犸。

雨夜过去,群山草原潮湿青翠,云儿飘、风儿啸……

听!杜鹃就在我家帐篷旁边的山岩上声声呼唤。群山草原的盛夏到了,绿油油的大地上千万朵野花一起怒放,大地变得五彩缤纷。才过了几天,大片大片的哈日嘎纳花开始盛开,大地又变得一片金黄。

尧熬尔人常说“哈日嘎纳一样的姑娘”,意思是好姑娘当如哈日嘎纳花一样开遍天涯,装点着群山草原,性情是那么质朴、坚韧、善良和热情。每年春夏,“姑娘之鸟”杜鹃在山峰和云端声声呼唤时,“姑娘之花”哈日嘎纳竞相盛开在山野上。盛夏过后,姑娘之鸟飞走时,姑娘之花也会很快凋零。哈日嘎纳花绚烂美丽的时光,也像它的青春一样短暂。

母亲在帐篷里烧起羊粪炉子煮牛奶,炉子里燃烧着还有点潮湿的灌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挤下的牛奶要煮熟后做成酸牛奶,这是夏季最重要的食物。另外还要做酥油、奶酪。做好的酥油要用最干净的水洗净后装入用烟熏制的羊肚子里(羊胃),然后缝好口子存放以备一冬一春的食用。

“咚……咚……”奶水撞击奶桶的声音在轰鸣。我站在帐篷外的奶桶边使劲打奶子做酥油。蓝天白云下,远处那座仿佛在冒烟的青山半腰处,剪了毛的羊群在安静地吃草。瞧!洁白如云的羊群边,放羊的两个姐姐坐在杜鹃常落的山岩上……

夏营地的中午阳光灿烂,帐篷边金黄的哈日嘎纳花丛中拴下了许多母山羊。母亲和两个姐姐又开始挤山羊奶了。我抱着那只最漂亮聪明的小山羊羔,等着她们挤好初乳后做成乌热格再美美吃一顿。母亲一边挤奶一边给我们讲故事。

“在久远久远的往昔,在黎明前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变成一只鸟儿飞走了,飞得很远很远……。”母亲讲的故事刚刚开头就结束了,她说她的妈妈讲的这个故事就只有这么几句。那么故事中的她是谁呢?要是能见到她该多好呵!

放牧时,我着了迷般地在草丛中寻找鸟生下的花蛋,每当找到一个鸟窝,乘鸟妈妈不在的时候可以小心翼翼地看一下。鸟窝和蛋是不能用手摸的,因为鸟妈妈闻到人的气味就会抛弃受了污染的鸟蛋远走高飞。那时候,孩子们总是盼着小鸟从花蛋里破壳而出,总是千方百计地呵护着草丛中的鸟窝。那时候,我是会为了灌木丛中的一汪清泉水或一个鸟窝而拼命的。

远处,成群的骒马和儿马在风中吃草,风把长长的马鬃吹得直往下倒。它们用丝绸般光滑的嘴唇嚼着羽毛草,嘶叫着,相互枕着脖颈轻轻吻咬。

雪水河那边的群山和森林曾让我那么久地向往着。也许草原的世界是单调的,所以草原的孩子从小就知道憧憬。

那些年的夏营地上,总是那么多雨多雾。每当黄昏,那灰黑的乌云布满了天空时,母亲领着我们匆匆挤奶、收拢牛羊群,在干牛粪堆上盖上油布、旧雨衣和褐子长袍之类,以免下雨淋湿。大雨将至,雷电交加,山峰上闪着吓人的蓝色火焰。紧接着一声疯狂的、空间猛烈的霹雳铺天盖地而来,雷电要把天撕破,于是,轰隆一声天塌了。有时候暴雨过后,乌云在树林和山顶渐渐散去,雪水河暴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从山下被激流冲下的红肚或白肚的鱼儿。大雨下起时,我们都进了帐篷。一忽儿,雷电迅速地离开这里到遥远的天际闪光。雷声也移到了那里。这是对大地的喧嚣而欢乐的解放,在这雷电交加之夜,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

放羊主要是两个姐姐的事。她们从早晨太阳升起时赶着羊群上山,整天在山崖间和灌木丛边看护着羊群,下午她们从山上赶着羊群返回时,常带来鲜嫩好吃的大黄茎秆或野生草莓等桨果,这是她们在悬崖下的灌木丛或草地上找到的。有时候,在炎热的中午她们把羊群赶到帐篷附近,到家喝茶休息一会儿。日头西斜,天气稍凉一些时,再轰起中午围成一团纳凉的羊去放牧。

在家看护小牛犊和拾牛粪是我的事。在夏营地上,早晨挤过奶后,要把牛犊和乳牛群分开,在帐篷附近放牧。这是为了防止小牛犊把乳牛的奶子一滴不剩地吮吸干净。一天过后,只有下午挤过奶的几个小时是小牛犊最欢乐的时刻,和妈妈隔离了一天的小牛犊们,这时一个个跟着妈妈在湿润而碧绿的草地上自由地撒欢、吃草。到天黑拴牛时,我们才把玩累了的牛犊们再单独拴起来,待明晨挤奶时再放开他们吃点奶。夏季一般每天早晚各挤一次奶。

每天早晨,我要把牛圈④里的哲勒绳两边的稀牛粪从凹凸不平的草地上双手捧起,甩到离哲勒绳较远的地上堆成一大堆,或是使劲甩到不长草的平地上,等晒干后烧火用。牦牛是干净的动物,生活在高山牧场,吃的是没有污染的野草鲜花,睡得是芳草地,供给人们的是甜美的乳汁。吃下去的野草鲜花又经过它的肠胃加工出上好的燃料。牦牛和马、绵羊一样是游牧人最好的朋友。

我每天都要把拴几十头牦牛的几条长长的哲勒绳旁边的牛粪拾得干干净净,因为每天黎明,母亲和姐姐要跪坐在这里挤牛奶。

母亲永远在帐篷内外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满身散发着牛奶的香味。我躺在用灌木铺就的床铺上,透过牛毛帐篷的空隙看着外面的天空和白云,云越积越多,天空渐渐阴沉。

“奥兰,天可能要下了,去把奶酪拿进帐篷里吧。”母亲在帐篷外对我说。

我伸伸懒腰,慢腾腾地走出帐篷,跪在地上把晒奶酪的帆布四角提起。一阵凉风吹来,顿觉清爽无比。原野上远远看见星罗棋布的牛群、羊群和马群。

“奥兰,去把牛犊赶来拴了,该挤牛奶了。”母亲说。

现在我总是想起一个叫“呼喏彦”的青牛犊,它总是带领其他牛犊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去寻找它们的妈妈或是和邻居家的牛寻衅干仗。它勇猛健壮,又喜欢统帅别的小牛犊,所以我们叫它“呼诺彦”,即“青头目”之意。我驱赶、放牧过的那一个个性情迥异的小牛犊已不计其数,唯有“呼诺彦”这个小小的青牛犊,它那敢于和大牦牛角力的雄姿依旧留在我心中。

我还记得一头玫瑰般红色的牛犊。我常常把馍馍分给它吃,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和地看着我,鼻孔喘着气,粉红而柔软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指。我抚摩它长满红色绒毛的脖子时,它总是温顺地站在我旁边。

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唯有这些毛茸茸的、用一双双充满信任和友好的眼睛望着我的小牛犊们,是我最好的伙伴和朋友。

瞧!我的小牛犊们又跑到远处了,眼看就要消失在山岬。我急忙去追赶,我在原野上的哈日嗄纳丛中飞跑,跑过野花丛又跑在沼泽地的水草中……

那是在许多年过去之后,我去了夏营地。腾格里大坂下,我在原野上骑着马默默走着。风吹来时,草浪滚滚,苦艾味和马身上的汗味飘散着……

傍晚时,我催着大青马库克在原野上飞奔,库克甩着尾巴弯脖咬嚼,挺着前胸向前奔驰,跑得越来越快。两旁金黄的哈日嗄纳像激流汹猛地向后涌去,草丛中惊起了一只只野兔和鸟儿。我勒不住缰绳和扯手了,我索性任马儿向前飞奔。在干涸的河床碎石中驰过时,马蹄在石块上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晚霞消失前我赶到了帐篷。母亲在帐篷旁的篝火上煮着羊肉,卷在烟雾里的火星在黑夜中飘旋,高高地、长久的飞着。肉香飘遍了夏营地的草原,飘往西北边,甚至飘向更远的地方……

唉!童年,我的在群山草原间的童年,那一个个难忘的焦斯楞夏营地,我生命温暖的摇篮,是那么幸福而又忧伤,亲近而又迷茫。昨天竟是那么遥远。

大地上一年四季从东向西从南到北时刻都在不停地变化,我的喜怒哀乐随着苍天大地的心灵搏动、季节交替和草原、牲畜的盛衰也在变化。我的心随着季节风激荡不已,我的泪水曾像雨点般地洒向草原。我想入非非浮想联翩,我叹息、我歌唱……

童年时代我唯一的伙伴——那些小牛犊、小山羊……还有那些用鲜美的乳汁喂养我长大使我渐渐强壮的花斑乳牛、红褐色乳牛、黑乳牛……还有驮着我奔向一个个新牧场的大青马库克、还有……

这一切使我有一颗激荡的赤子之心,有一颗貌似粗鲁但实则毫无防范的心,使我对一切都不存偏见,对一切都是那么信赖,使我变得异常坦率,使我孤独而多感,使我终生只喜欢马唱歌和幻想,喜欢在群山草原间孤身长旅……

草原使我永远脱不了孩子气,草原使我具备了独一无二的感觉和认识。草原使我总盼望着奇迹的出现,盼望着非同寻常的、暖人心房的事情,盼望着永恒……

十一

当我结束了最早的牧童生涯,从离开草原的那一天起,我曾被人羞辱嘲弄,被人欺骗上当,被人打倒在地……但后来草原的人们说我绝对是一个苍狼般的好汉。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时,唯有那草地的游牧生活,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和最幸福的记忆。

到如今,我仍然喜欢到草原和群山中去,到焦斯楞夏营地,哪怕在那里围着篝火坐一小会儿。马兰花在溪流边怒放、树枝上长出了嫩芽……

碧空白云间,杜鹃在飞翔。远处,杜鹃声声……

原载《飞天》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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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夏营地、夏牧场之意。

②拴牛用的一种粗而长的大绳

③即祁连山

④指草地上用木橛固定了几条粗绳,一段时间内拴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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