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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姐的女儿叫小雨,在L城最出名的中学念高中。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小雨和弟弟挎着书包咚咚咚地下了楼梯,步伐中总是略微带着一丝不满的情绪。中午也不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不吃饭,回来拿点钱或者带上落在家里的书本,匆匆返回学校。
黄姐夫妇给他们找了家教中心,每天放学后要到家教中心学习一小时。回到家中,基本已是天黑。黄姐在柜台处看见姐弟俩挎着书包软绵绵的走进家里,骂他们像瘟神一样,走路都踩不死蚂蚁,难怪成绩总是提不上去。
小雨总是习惯低着头,快步跑上楼梯,进了屋,用最大的力气关上门,便不再出来。再一次走出这个家门,是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和黄姐吵了几句,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恋儿和阿维索玛不太喜欢小雨,但从未私下讨论过。如果小雨放学回家,在一楼黄姐,母女俩拌几句嘴,蹴然不悦,气冲冲地上了楼。阿维索玛和恋儿总是会看看黄姐那无助而生气的表情,再看看小雨扭着屁股和书包跑上楼的背影,面面相觑。虽不言语,在她们心目中却不约而同地对小雨心生厌恶。她们总觉着小雨白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竟然每天都要和母亲顶嘴。这样不孝顺的孩子,越是长得漂亮,越显得丑陋。
阿维索玛和恋儿一致认为她们和小雨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再者看她那拽兮兮的样子,也不屑和她有什么交流。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小雨穿着睡衣出现在眼前,阿维索玛和恋儿都感到惊讶。也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歌声扰了被人的清梦,看来是免不了要受一番责备之词。
连忙收起吉他,准备离开。
“怎么我才来就要走了?”小雨双手抱肘,轻轻摩挲着。
“打扰你们睡觉,不好意思得很!”恋儿微笑着。
“我特喜欢吉他,我们班有个男生弹得特别好。我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弹吉他最厉害的,没想到你比他弹得好,我好想听你再谈一首。”小雨语气温和,与之前那个和母亲顶嘴的叛逆娃儿判若两人。
阿维索玛和恋儿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眼神里充满惊奇。再仔细打量一下小雨,感觉她也不是那么讨厌。上学时候的马尾辫今晚被放下来,头发轻柔地散落在肩上,皓齿如玉,嘴唇带着微笑。
恋儿是个吉他迷,从不拒绝任何一个喜欢听她弹奏吉他的人。
三人重新回到石桌子旁坐着,恋儿拨弄着吉他。开始弹奏了几首粤语歌曲的调子,但弹着弹着,嘎然而止。总觉得这个夜晚不太适合弹奏粤语歌曲,不太适合弹奏别人的曲子。恋儿想像刚才弹奏《浪哨》那样,随心所欲,情到指尖便化作琴声。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我感觉很不在状态,弹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恋儿说。
“要不我去拿草稿纸和笔上来,你把想唱的东西写出来,那样是不是更好?”小雨转动这眼珠子。
经这么一点,恋儿如梦初醒:“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小雨连忙跑回家中,找了纸和笔上来,交给恋儿。
恋儿将稿纸铺在石桌上,开始一笔一画地书写:“我梦见,山中的树叶渐渐枯黄。”
阿维索玛和小雨站在石桌旁边,弯下身子看着恋儿在稿纸上书写。恋儿写了开头一句,脑子里的音符和句子凌乱无序。抬起头,只见两双水灵的眼睛盯着自己,思绪完全被打乱。她挠了挠头发:“你俩盯着我干嘛?你们看着我,我紧张得很。”
“我们不看你我们能干嘛,难道我们帮你写啊?”阿维索玛说。
“这个注意不错,你们也把自己想唱的东西写出来,待会儿咱们三个看看那个写得好,就唱她写的。”恋儿提议着。
阿维索玛确实也想写点东西,毕竟离开这么长时间了,才给家里打过两次电话。阿嫫虽然在电话里没说什么操心的话,但想必肯定为自己操心不少。如果真能写一首歌,她想写个罩子沟的亲人。
小雨早已跑回屋里取来两个本子和两只笔,给了阿维索玛一份。
阿维索玛将纸铺开,把自己想成一个歌手,要为家乡的亲人写一首歌。寻思良久,竟不知从何下笔。突然想起刚刚看到恋儿写下的第一句歌词,阿维索玛突然灵感,准备从梦里开始。
从梦里摘下一片梨花,
飞吧,飞吧!
从梦里约定一朵索玛,
飞吧,飞吧!
从梦里迈着轻盈步伐,
飞吧,飞吧!
从梦里寻找小路回家,
飞吧,飞吧!
关于执念,总是劝解别人,自己却放不下。
关于童年,只有你的影子,以及满眼泪花。
从今以往,如有春风扶柳,故乡何处索玛。
从今以往,如有春深晓梦,梦里依稀梨花。
从今以往,千山我自独行。
亲人啊,不要牵挂。
亲人啊,不要牵挂。
阿维索玛歪歪斜斜写下小诗一般的文字,反复修改了几遍,将题目定为《梦里有朵花》。这个时候的恋儿和小雨还在思索,还在书写着。阿维索玛将已经修改好的歌词认真誊抄一边,交给恋儿,请她指点。
恋儿看了看阿维索玛个歌词,凭着自己的感觉哼唱一边,点头表示满意。还说阿维索玛之前应该写过歌词,能在押韵方面处理得很好。阿维索玛瞪着大眼睛,傻傻地看着恋儿。
关于押韵,读书的时候老师讲过,但并不在意,也不晓得押韵所谓何物。写这个歌词,完全是为了读起来不拗口,便于流畅地朗读和弹唱。
恋儿歌词也已经写好,并交给阿维索玛看。阿维索玛低声读了一遍,朗朗上口,完全没有拗口之感。歌词题目叫《梦见秋天》:
我梦见
山中树叶渐渐枯黄
那个背着书包的姑娘
在枯草中寻找秋日感伤
一片思绪悠长
我梦见
山间天空更加蔚蓝
豆蔻少年寻找深秋清凉
思念远方流浪的情郎
一片思绪悠长
我还记得回家的路
只是秋已凉
我还记得回家的路
只是秋已凉
小雨写的《我梦见》,灵感也来源恋儿歌词的第一句。
我梦见一首歌挂在天边,
那是白云对晚霞的思念。
我梦见一朵花开在天边,
那是行人对故乡的思念。
哦,月亮!哦,故乡!
哪一个更圆,
哪一个更远。
我梦见一首歌飘过心田,
那是原野对稻谷的思念。
我梦见一个人凑近嘴边,
那是对你难言说的思念。
哦,月亮!哦,故乡!
哪一个更圆,
哪一个更远。
恋儿之所以让阿维索玛个小雨各自写歌词,并不是指望她们能写出什么好歌词,只是想将她们支开,免得影响自己创作。看到阿维索玛和小雨所写的歌词,才知自己完全低估了她们的能力。阿维索玛和小雨写出来的歌词,几乎不用咱们修改,便可以弹唱。
恋儿调好琴弦,找准音调,轻轻弹奏。轻声缠绵,轻轻荡漾着天空的月亮。
次日便是星期天,小雨白天不用去学校上课,陪着阿维索玛和恋儿在楼顶坐了很久。三人聊到深夜,聊过歌曲,聊过爱情。
小雨说她不太喜欢这个家。
从小和奶奶住在乡下,直到去年上了高中才进城和父母住在一起。和奶奶住在乡下,每天放学后割猪草或干农活,晚上才回家写作业,虽然有些辛苦,倒也开心。进城和父母住在一起,虽然每天不再干体力活,但学习压力有点大,放学后还要被关在家教中心写作业,几乎没有时间供自己调配。每次考试成绩稍微下降,回家要被父母吵半天。
父亲给某个单位领导当司机,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关于天下大势所趋,却也能一知半解。他说只要小雨好好读书,考一所好大学,将来毕业,可以凭借关系直接分配工作。母亲是个商人,整天朝着钱眼里钻。本来挣钱顾家,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小雨之所以和母亲不太和睦,完全是因为母亲对乡下的奶奶不好,嫌弃奶奶不讲究卫生。但凡每次回老家,呆不过半天天吵嚷着回城里,但凡奶奶亲自洗过的碗筷,她都不用。要不是因为这是自己亲生母亲,小雨情愿怂恿父亲把她休掉算了。
进城读书,村里人都很羡慕,但却感觉自己被关进一所文明繁华的监狱。白天关在校园里不准出来,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又被关进家教中心。把作业写完回到家中,母亲严格规定不准外出,只能在家里看书和打扫卫生。
稍微能让自己烦躁的心灵得到安慰的,是班上的蒋胖子。蒋胖子是一个乡下孩子,成绩一般都在全校倒数三名徘徊。也不晓得当初是走关系还是怎么进来的,反正这样的学生能进这么好的高中,完全是一个奇迹。
蒋胖子之前和小雨并不在同班,因为成绩差到一定境界,班主任都不待见他。这里的老师教书教得好,升学率也很高,唯一的瑕疵便是鄙视差生,特别是他们认为无可救药的差生。几经辗转,趁着小雨他们这个班级的班主任生病住院之空隙,蒋胖子被安排进了这个班。班主任回来后很生气,觉得这个胖子留在这个班级实在大煞风景,平均分要被扯去不少。但这个求踢给谁,人家都不接,只能暂时接受,只待蒋胖子犯一点校规,再借机将其勒令退学。
蒋胖子穿着寒酸,看样子应该家境贫寒。上课从来不逃课,课堂上也很安静,傻不棱登地看着老师。课堂作业时间,别的同学在拼命算数,他自己也拿出草稿本拼命地写。老师以为他很认真地做数学题,轻轻走进他身旁,一把扯起他的稿纸。
全班同学都看着他笑,他低着头,偷偷注视老师。老师心情好的时候,会把他写在稿纸上的诗念给大家听。
“咱们班的蒋诗人新诗出炉啦?”老师皱眉看了一遍,按照他写的内容念给大家听。
已经忘了
不知有多久
没有如此安静地坐着
看着窗外枯黄的秋
还有秋阳
天空的云很白
外面的世界很大
听说菊花开了
不知今天是不是重阳
老师断续地念完他写的小诗,提着稿纸朝着他后脑勺连续扇了几下:“外面世界很大是不是?很大是不是?你出去啊,去那个很大的世界!”
班上一阵哄笑,蒋胖子红着脸,低着头。
除了在课堂上,他总是快乐的,脸上时刻挂着微笑。经常哼着小曲,闲着没事便提着吉他去僻静处弹奏。
每天中午放学,蒋胖子抱着一把破旧的吉他在校园足球场的僻静处弹奏。小雨饭后散步,也常常来足球场旁那偏僻的角落听他弹奏。
蒋胖子弹着吉他,眼前地上总是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本子上是一首自己写的小诗,字迹歪歪斜斜。弹着吉他,看着笔记本上那首叫做《陌生人》的小诗吟唱:
人生如此短暂
来不及深爱,已经沧桑
我将自己的灵魂连通躯壳一起埋葬,直到腐烂
听盛夏虫鸣,带着桂花的芳香
我在红尘中堕落,你去了远方
就这样吧!让我们彼此相忘
请把这一份感情珍藏,把记忆刻在墓碑上
人生若有第三世
请允许我做一条乖巧的黑犬,围在你身旁
快乐地打转,快乐地打转
小雨喜欢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草坪上,一次次听他弹唱。小雨的思绪是浮躁的,能给他慰藉的,只有蒋胖子的吉他。有时候,他们会坐在一起闲聊。也无固定主题,聊得天花乱坠。
蒋胖子皮肤黝黑,性格耿直,才开始聊了两次便给小雨借钱。
市里要举行一次原创歌曲演奏大赛,他准备去参加,但要一百块钱的报名费。小雨将信将疑,不相信作为一个男子汉,一百块钱都拿不出来。事实上,蒋胖子真的拿不出来,家里每个月只给他两百块钱的生活费,刚好够吃一个月。小雨从零花钱中节约出一百块钱送给他,他千恩万谢,说将来一定加倍偿还。
蒋胖子借到报名费,兴奋地跑去市文联报了名。参赛一连举行了两天,蒋胖子给班主任请假去参加比赛,被班主任泼了一盆冷水:“一天不晓得好好学习,还想请假?人啊,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以为会唱歌都是音乐家,会写诗歌的都是诗人。就算真的是诗人,现在这个社会,被饿死的诗人也不只是一个两个。”
吃了闭门羹的蒋胖子蔫蔫地回到学校,第二天早上背着吉他翻围墙逃课参加比赛去了。他旷课两天,班主任迫不及待将她的状况反映给了教务处,请求领导严肃处理蒋胖子。学校也在做广播体操的时间向同学们公布,蒋胖子这样不遵守校规的学生必将严肃处理,准备待他回来,劝其退学。
小雨和其余同学一样穿着校服,站在三千多学生组成的队形中。听说要处分蒋胖子,她心中感到十分惋惜。蒋胖子虽然成绩不好,但为人还是挺好的,从未迟到早退,唯独这一次为了自己的理想逃课,竟然面临辍学危险。
从今以往,学校里怕是再也听不到他的吉他声了。
这件事之后,蒋胖子就离开了这所名校,但不是被学校开除的。据说是他在原创音乐大赛上表现突出,《陌生人》获得亚军,被省里某音乐学院要去了。该音乐学院挖去了一个音乐天才,这所著名高中成功抛掉一个学渣累赘,皆大欢喜。唯独小雨高兴不起来。难过并不是因为他欠着自己的钱,而是每天中午,足球场的角落里,再也听不见他的琴声,思绪慢慢回到之前烦躁的状态。
蒋胖子走后,小雨又回到之前紧张的学习状态。每天听老师耳提面命,稍有不慎,回家还要被母亲吵一顿,说自己没出息。
小雨讲述自己校园生活,无比惆怅。看着月亮,她很想回到乡下,和奶奶住在一起。
“你说的这个蒋胖子长得帅不帅?”恋儿一脸坏笑。
“帅字肯定和他无关,人长得胖,皮肤黝黑,平时还不爱打扮,穿着邋里邋遢的。但我觉得他比任何人都要好,有才华,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小雨手掌托着下巴,一一列举蒋胖子的优点。
阿维索玛和恋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听见一个少女青春萌动的感情。
恋儿和小雨感情上有着共同点,他们的感情里都有诗歌,也有音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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